这条两天一夜的旅行线路,精彩的景点几乎全部集中在第一天,第二天驱车到达日喀则,只参观了扎什伦布寺就开始返程。途中除了停下来吃午饭,便全程都在赶路。幸好窗外风光如画,一路上倒不至于太无聊。
午饭时间,我和表姐表妹坐在一起用餐,用家乡话聊天,很快就互相熟络了起来。这天余下的旅程,基本上是我们三人结伴同游的。也许由于多了同伴,彼此间也不觉得讨厌,因此,虽然一路上没什么为人称道的景点,但是我们过得还算愉快。
表妹机灵活泼,伶俐可人,表姐却不怎么爱说话,但为人随和,听到有趣的话会笑得很开心,看到新奇的东西也会表现得很热心——并不是那种个性冷淡的人。只是一看便知藏着心事,有时候会一个人默默眺望远方,久久出神。那种寂寞的表情,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
由于早上天未亮就出发,所以下午回到拉萨才不过2点多;拉萨天黑得特别晚,算起来还有将近六七个小时。我们打算在市区内到处走走。她们听说我只在布达拉宫门口溜达了一圈,便当即决定领我游览大昭寺和小昭寺。
我们沿着宇拓路走了半个小时来到大昭寺。表妹说上次参观时漏了几张照片要补拍,便一个人走开了。我和表姐站在寺门外一堵矮墙下遮阴,中午日头很猛,她把围巾卷起来,塞进皮质面料的双肩包里。
表妹的身影时而在这里出现,时而在那里出现,时而又会凭空消失好一阵。看着她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表姐说:
“她在学校里读美术,今年大三了。”
“真了不起。”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充满活力的样子,自己也会感觉精神多了。”
我点了点。很同意她的话。
从门口往寺院里看,大堂里有头毛色灰白的活牦牛,一脸无精打采的表情,身上缠满了彩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群喇嘛在寺门口席地而坐,诵经念佛。更多的信众则在外围铺开垫毡,朝寺内叩拜行礼。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年青人,有藏民有汉民。地上散乱地摆放着包袱、拖鞋、干粮、水壶、毛巾等等——乱是乱了点,但所用之物一应俱全。郑重其事的程度,可见一斑。
信众里面有个双腿残疾的中年人,俯身趴在地上,脸整块地贴在石板上,下半身软囊囊的,纹丝不动,只是双手不停地做着合十顶礼的动作。旁边是他的轮椅,另外还有个老人——大概是中年人的父亲——时不时过来帮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沙尘。
“你相信世界上有神灵存在吗?”表姐突然问。
我摇了摇头。看见我摇头,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这只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信也罢不信也罢,谁都有权选择自己相信的东西。尤其是觉得难过的时候,苦恼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就像那边那个人——还能相信什么,对他来说不是很好吗?”
“但是无论做什么,事实也没法改变吧?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找回来——坏掉的双腿不会完好如初,死去的人无法再次复生。”
她的话无可辩驳,事实的确如此——世界正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运作的。很多东西一旦失去,就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坏掉的双腿,死去的人……还有错过的人。
“是啊,”我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可悲。不管怀着多大的悔恨,人还是要活下去;就算事实终究无法改变,生活还得继续。正因如此,人才不得不为自己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人类大概只要仍有一线希望就能活下去吧!相信总有一天双腿会好起来,相信死去的人还在另一个世界好端端地活着,相信即使与某些人错过了,但与他们共度的时光并不是毫无意义,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意义何在而已——把这当作生存下去的理由,大概就会轻松些吧。”
“也许真会轻松些呢,但还是觉得很可怜。”她凝视着那个中年人说。
“是啊。”
表妹拍完需要的照片,从寺里面出来。我们一起穿过广场,沿着八角街漫步。街道两旁的商铺五花八门,商品琳琅满目——包括各类旅游纪念品,藏族风格的饰品、服装,名目繁多的各种土特产等等。不知道是不是女孩们看见漂亮的东西都会特别开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一路上表姐表现得特别兴奋,欢快得像个参加郊游的初中女生似的。
她脚步轻快活泼,笑容和说话也较之前多了许多。有意无意地,她会牵着我的手,领我着看这看那。我就跟在她身后(要小跑起来才跟上),默默地听她自顾自说个不休。
她当时说了些什么,坦率地说,我连一句也记不起来了。真是奇怪!即便再无关紧要的话,也不至于忘得这么彻底才对。总感觉她当时说的话多少有点不着边际的味道:有些话对于刚认识不久的人来说过于私密;有时候,她说话的样子,对待我的态度会变得很亲昵,热情得不同寻常;还有些话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跟眼前的场景全无关联。她也不作解释,好像我理应听懂似的。
就是因为夹杂着这么些没头没脑的话,把我彻底搞糊涂了,连着她说的其他合乎情理的话也统统记不清楚了。——尽管如此,被她牵着手的感觉很不坏,这点倒是毋庸置疑。
后来,知道了她的事以后,我才恍然醒悟:那时候的我不过是别人的替代物——一个她深深爱着,本该与她结伴同游,但显然没能来得及履行承诺的人的替代物。那也是她一直以来露出那种寂寞表情的原因。想想也是,她牵着我的手的时候,或者和我说话的时候,从来也不直视我的眼睛;她只是在和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交流。不看我的眼睛,大概是为了使那个占据她的脑海,并跑到现实世界来的幻像不会随即消失吧。
当然不会因此而难受。正如前面所说,被她牵着的感觉很不坏,何况我那个时候也正为简的事苦恼不已。自己因此而得以暂缓一口气,同时又能让她面露笑颜,我倒不介意当一回替代物。
对于我和表姐的亲昵状态,表妹显然乐见其成。同游的过程中,她似乎一直有意撮合,逮着机会便一个人跑开,给我俩制造单独相处的空间。有够机灵的。
我们后来还顺道进了趟小昭寺,但相比起大昭寺,这里显然要冷清得多,寺院规模也小得多。据说小昭寺是为文成公主修建的,而大昭寺是为赤尊公主修建的。无论汉文化对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两人的功绩怎样大书特书,但抛开那些宏大、遥远,通常无法给予个体慰藉的历史叙事不说,单纯作为一个女人,文成公主大概也会觉得寂寞吧。
吃过晚饭,我送她俩回旅馆,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便和她俩道别。夜晚的拉萨寒冷刺骨,我贴着墙根行走以躲避风寒。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旧式的石板路,斑驳、脱落的砖墙,掉漆的牌匾,虫蛀的门槛,门板上生锈的铜钉——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整条街道比起阳光强烈的白天一下子古老了许多。
回到旅馆,只觉得手脚冰凉,淋过热水浴后才感觉暖和一些。凛冽的寒风看起来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窗玻璃哐啷哐啷彻夜响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