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我打开浴缸上的花洒，面无表情吞下手里的一把药。药很苦，也呛人，我并不是很能吃苦的人，眉头皱在一起，随即走进浴缸，躺下。
身上还穿着刚刚在演奏厅穿着的白色长裙，白得太纯粹了，穿在我身上，倒是玷污了。
这跟温肆劣迹斑斑的人生不符。
快死了不是吗，让我最后做次梦吧，你可千万别觉得嫌弃。
在梦里，我要比世上最白的长裙还要纯粹干净。
冷水没过了嘴巴，我忍住鸡皮疙瘩往下缩，水便没过了我整个人，唯有几缕头发往上飘，阳光透进帘子，终于施舍了我几分，青丝显得发金。
我心满意足闭上了眼，体温一点一点往下掉，眼角的一滴灼热迅速融于冷水中。
胃里的胃酸一阵倒腾，我皱眉，嘴角却上扬。
“噗通——”水里的人在挣扎。
因为药物发作，嘴巴本能张开想要呕吐，却呛了一大口水，身体本能挣扎着，死水终于荡漾起百层波澜。
半晌，水波渐失，水下的人没了动静。
哈……这次终于能死透了。
温肆这辈子，从没那么洒脱过。
都说人死前，生前的事都会走马观花过一遍。
以前我一点也不信，果然，要真的死一次才能证实。
温肆是个优秀的钢琴家，理应高傲清冷。
可是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肮脏到底，明明应该被众生嫌弃，还要做出一派瞧不起众生的高贵模样，清高到作呕。
我的一生截止半年前，算完美了，从小就出类拔萃，成绩也好弹琴也好，都安安分分地走着母亲铺的路。虽然不是什么家缠万贯，但出生在出名的音乐家族，倒也有高傲的资本。
我觉得我不像玛丽苏女主。什么都有了，缺个心心相印的男主。
也不是，也有男主，这辈子注定不会望向我的男主，连认识也太奢侈。
如果是这样，这绝对是一部悲剧。
不能遐想的人生里，温肆踏过的路皆熠熠生辉，人们用最华丽的语言歌颂着她，包拢着她，像只蔷薇缠绕着的精美笼子里，无法鸣唱的金丝雀。
人人羡慕她毫无瑕疵的人生，人人以为她的人生毫无裂缝。
只有母亲觉得，她人生里倒有一裂缝。
闵玧其的裂缝，
惹眼得很。
这样清冷自持的人，喜欢星星啊……甘愿当舞台下陪跑然后没有任何结果的泛泛之众，放下身段，跟所有粉丝一样平庸地爱着他。
“知道吗，我心甘情愿。”
“那是冬天，很晚了。只是在大屏幕看了他一眼，本来可以错过的。偶像什么的最平常了。”
“哈，但我没躲过……我有幸与他对视了。”
京都下雪了。
这是初雪。
听说，只要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初雪，就会永远在一起。
冰天雪地，夜色浓重，寂静的公园里。
你拿着话筒，冷冷的声线起伏，喝醉了酒般。
那是我一生听过最动人的声音了。
比肖邦弹的钢琴曲还好听。
你道:
“人们都说‘光芒之中灿烂夺目’。”
我却说，
黑色与白色覆盖的世界里，你眼里的希望，是我眼中唯一的颜色。
“是神明没错的吧……”
神明那样，只一眼便惊心动魄，留一生供给回味。
“我未来所有幸运，毫不吝啬给这一眼了。”
世俗的诗词太苍白了，无力到连他的轮廓也描摹不出。
若能描摹出来，定要用一个人的一生去用心镌刻的。
就算那样，也描不出神的七分神韵。
其实那双眼睛说不上惊艳，单眼皮，鸦黑的睫毛下敛，也不似少年清澈，不似少年狂热，在后来粉丝的直拍里也鲜少有神。
可我喜欢的又不是你的眼睛。
我喜欢的是你，就连同你的眼睛，你的皮囊，你的声音，你的全部也一起喜欢了。
所以才会一眼万年。
我想一辈子都能这样看着他。
如果可以，要比永远再多一天。
回去的时候，管家伯伯来接我，我笑靥如花告诉他:“伯伯，是不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初雪，两个人就真的会一辈子啊？”
伯伯皱眉，我打断:“别说了，我就当我遇到了！”
随后，我推开他的伞，告诉他我要再看一场雪，那样我和我的星星就是两辈子了。
回到家，因为暖气原因，我换上了薄衣。
母亲下楼，面色铁青。
我站起身。
“母亲。”
“星星？跳梁的戏子罢了。温肆，你胆敢靠近他，走戏子的路，我就让他一辈子恨着你。”
“……”我不语。
沉默是我最无声的反抗。
“喜欢看初雪？那就看个够。”
母亲没再说什么，又回屋了。
无声的命令。
我就这样走进大院。
会沦为音乐界的笑柄吗……
“那我一个人担不就好了。”
雪一下急了。
傲雪凌霜。
若不是我又发现了那双眼睛，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院子能看到世纪广场的大屏幕。
他又在唱歌了。
他在发光啊。
我想和他一起发光。
这是我这辈子说过最狂妄的话了。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终于有一刻对上了。
心里的郁闷被风吹散。
三辈子了。
那年我十五岁，憧憬着三辈子，并为之努力。
是觉得母亲一个钢琴家没办法阻碍娱乐圈的事吗。
“那么着急离开这个家吗。”
不知道是剑走偏锋，还是蓄谋已久，不到一年，母亲要温肆嫁给一位有名的大提琴家。
我直到现在，依然想和他一起发光，一起歌唱。
可是，笼子里的金丝雀，不会歌唱。
我温肆，也不能发光。
温肆认得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她的每场演出，他都在第一排看着自己，那双桃花眼看向她时永远涟漪着星光，世人一定觉得肯定比她的星星死水般的眸子好看，至少这双眼里有她的存在。
那又怎么样，那是世人的看法，她是温肆，全身心属于星星的温肆。
母亲说，只有这位的音乐才配得上温肆。
温肆看得出来的，他很喜欢自己的，早在很久以前。
他哪都好，可她就是不喜欢。
不可改变的事实是，她已婚了。
人生轰的一声变成黑白色。
天空被雷劈出一道裂痕。
她再也没有逐梦的权利了。
觉得自己劣迹斑斑是什么时候……
结婚一年多。有天晚上，她和朋友喝通宵，喝断片了，脑子里最后的画面是那位来接自己。
下午醒来，她光着身子，躺在家里的床上，身子一阵酸痛。床的另一边没有人，也没有温度，唯有床单的褶皱验证了她内心所想。
世界彻底褪了色，黑白都觉得奢侈。
……
“对不起。”
声音涩得不像话，头埋在手里，泪眼婆娑。周遭的阳光都变得刺眼。
星星碎了，所以别再给我光，会碎的。我会碎的。
拜托，别再照向我了啊。
愤怒和厌恶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结婚一年，她和她的丈夫完全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感情的事都是单箭头。她不愿意的事，那位从不强迫……
她冷下眼，磨磨蹭蹭穿完衣服，开门走人，仆人刚好拿着睡衣往里走。
擦肩而过，她的嘴角第一次勾起诡异的弧度，在嘲讽着谁。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去看过她的星星了。
她肮脏的视线不能落到他眼里。
糜烂极了，糟糕透了。
最好就这么绝望至死，她可期待着哪天撑不住了撒手人寡。
那件事过去有些时间了，却没有任何人跟她提起过，解释过。
谁会在放火后自首呢，或是跑来说只是无心之举。
她看到丈夫温柔的视线，母亲欣慰的神态，只觉得恶心。
……或许现在应该先恶心自己。被世界抛弃的是她，破碎的也是她。
一出出高难度的听觉盛宴仍在举行，她麻木地参加各色的高级演出，新闻报道也总有温肆的一方天地。
她的人生眼看越来越辉煌。
可仆人吓坏了。
温肆从来都能忍住脾气，多恼火的事她也一笑掩过，却总在半夜砸碎各种东西。打开房门，她要么在墙角哆嗦，头发乱成一团，几缕青丝贴在冒汗的额头上，原本清冷的眸子混浊怯懦，要么在浴室一遍一遍把身体搓红搓紫，然后盯死镜子里的自己，没有粉底遮盖的时候面色如土，洗手台里也常常掉满头发。
是得病了吗。
不敢去咨询，也不想。
温肆，是温凉的温，放肆的肆。
不管她骨头有没有腐蚀，她也一样能活得肆意张扬，毫不收敛她的光芒和棱角，只要她想，能比从前更冷淡。
什么时候成了这副模样。
够了。
趁着还没糟糕透顶，趁早消亡吧……
……最后，温肆还想知道，她的身体里，有没有可怜的生灵，有没有继续苟延残喘的理由。
想起近期的身体状况，有也保不住吧。
手抚上平坦的小腹，敛下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采。
她想过，可能只有一张孕检报告，也可能只有一张抑郁诊断书，也可能两份一起拿。
她猜对了一半。
拿到了诊断书。
“白血病”的诊断书。
三个字夹在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里，她却一眼瞄到。
反常的变化终于有了理由。
拿着轻飘飘的几页纸，温肆面无表情，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个笑也没有。
她做不到有情绪了。
世界以痛吻我，还要将我踩进悲戚与绝望里。
我也想过报之以歌。如果这仅仅是份孕检或抑郁诊断书的话。
有时候疯狂只需要一个推动，譬如这张轻飘飘的纸。
既然这样，那就死吧。
太好了。
快点吧。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更加糟糕的余地，各色的绝望都会纷至沓来，踏碎她的尊严与可悲的热爱。
所以，
温肆明智地选择死在了23岁的某一个下午，带着她可悲破碎的热爱。
我的孤腔奋勇和所谓的追求热爱，都是我一个人自导自演，台下没有观众，也不会有人为我感动。
舞台的那边，是我的星星继续闪耀光芒。舞台的这边，是我一个人的残灯孤影。
帘子被风吹起，阳光终于找到温肆。
晚了点罢。
悲剧落幕了。
闵玧其，
我还欠你三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