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的时候，洪北广场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穿着相同服装的大妈拿着扇子在广场上跳起了广场舞，劣质的喇叭里传来带着杂音的歌声。
在广场的另一端，姜柠正蹲在地上将黑色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然后放在地上一一摆好，上面都是些五颜六色的儿童玩具。在这里还有很多像她这样摆地摊的，交十块钱的摊位费就可以摆一个晚上了。
姜柠摆完之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宋傲说：“就是这样，你记住了吗？”
宋傲点点头，他蹲下身子，在黑色的塑料袋里翻出了两把折叠的小板凳，一把给姜柠，一把给自己坐。
他垂着脑袋，想伸手去拿其中一个绿色的青蛙玩具，被姜柠的手拍了一下：“是大人了，这是小朋友的玩具，做生意要说话，人家问你要有问必答，要夸人家小朋友长得好看又懂事，要记得收钱，每个东西的价钱你都记住了吗？”
宋傲点点头，眼睛依旧盯着那个绿色的青蛙。
姜柠叹了口气，声音放大了一些：“要说话，用嘴巴回答我，记住了吗？”
宋傲闷声说了句：“记住了。”
姜柠将地上的玩具都问了一遍，发现宋傲是真的将那些东西的价钱都记清楚了，才放下心来。
姜柠大学毕业，去了一家上市公司上班，薪水可观，不过时常要加班到深夜，这两天因为忙着宋傲的事情，所以都是准时准点下班。
组长也知道她有难处，家里无父无母，只有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弟弟，长的倒是一表人才，又高又俊，可就是不大搭理人，脑瓜子不好使，姜柠为了她这个弟弟可真是吃够了苦头。
好不容易姐弟俩都长大成人了，这做姐姐的，又要忙着给弟弟找工作，以后还要忙着给他娶媳妇儿，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姜柠只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组长，组长也答应帮她保密，这两天也确实没有发现同事偷偷嚼她的舌根子，这才放心下来。
她是不大愿意让别人拿自己的家事来议论的。
七八点钟正是人流量大的时候，买玩具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宋傲有条不紊地收钱、找钱，除了不大说话其他样样都好，人家问他问题，他有问必答，可从来不会主动开口，回答的时候也只是简简单单几个字。看到有表情不悦的顾客，姜柠就会主动凑上前去对人嘘寒问暖，一晚上下来倒是没出什么岔子。
等人走了之后，姜柠忍不住又开口说道：“都说了要说话，要说话，你怎么不长记性？”
宋傲低着头，伸手将那个绿色的青蛙抓在了手里，手上一使劲将绿色的青蛙给掰开，看了里面简单的零件之后，宋傲显得有些失望，原来里面的构造这么简单。
姜柠看到他的行为之后，眼里的怒火更深了一些，嘴里低吼道：“宋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也不能一辈子陪着你，将来我们都会有各自的家庭，你要对你的妻子和孩子负责任。”
她这样说着，脸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却不料一直低着头的宋傲突然抬起头来，一双黑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叫人看得心惊。
他生气了，眼神就会变得这般凌厉，好看的嘴巴抿得紧紧的，过了很久，他笃定地开口：“我们不会分开的。”
他踢了脚边的玩具一下，背对着姜柠，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显然是气极了。
姜柠也生气了，蹲下身子开始收拾东西：“得了，今天先回家去，过两天你就自己出来摆地摊，我要有时间也会帮你的。”
姜柠叹了口气，她的宋傲要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大人，或许这辈子都没法变成大人了吧。
宋傲默默背着一塑料袋的玩具走在姜柠前面，他人长得高，大概188公分，两条长腿走起来如同脚下生风一般，将姜柠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们的家在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出门会经过一条乌漆墨黑的小巷子，没有灯，年代久远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油渍，小巷子里时时散发着一股恶臭。
这个房子他们住了很多年了，从搬来到现在，姜柠想，多长时间了呢？她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很久很久了。
姜柠走着走着，因为急着跟上宋傲的脚步，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滑，摔倒在了路边，沾了满手的油污，她轻哼了一声，脚踝处传来一阵钝痛。
她还没站起来，就看到背着塑料袋慌慌张张跑来的宋傲，他将塑料袋扔到地上，蹲下身子，伸出手将姜柠抱了起来，嘴里问道：“阿柠疼不疼？”
姜柠疼得皱眉，胳膊紧紧环住了宋傲的后脖颈，嘴里说着：“你不是生气了吗？”
宋傲不说话，只是将姜柠抱得更紧了。
姜柠说：“放我下来吧，你把玩具带回去。”
过了一会儿宋傲说：“待会再来拿。”
姜柠靠在宋傲的胸膛处说道：“看来疼你也不是白疼的。”
只有这个时候，姜柠才会觉得宽慰，她想，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也是好的，起码宋傲长大了，会疼人了。有时候也会心疼起她这个姐姐，周末的时候会给睡懒觉的她煮两个水煮蛋，只是两个鸡蛋而已，她就这样铭记于心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姜柠在浴室洗漱，就看到镜子里反射出了一个人影，光着膀子，身上没什么肌肉，看着有些瘦削，浑身白得跟透明的瓷器似的，头发乱糟糟的，睡眼朦胧。
姜柠将漱口水吐了出来，洗了一把脸，化了一个淡妆，速度非常快，她说：“你站在这儿干嘛？”
宋傲睁着眼睛看她：“我梦到阿柠被大鸟叼走了，我追了好久都追不上。”
姜柠哑然失笑，真是一个孩子气的梦，她说：“快去睡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宋傲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弯下腰来，姜柠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快来不及了，凑上前去吧唧一口亲在了宋傲的脑门上，那都是学生时代的把戏，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改不过来。
那时候为了治好他的自闭症，她专门看了书，什么拥抱啊，亲吻啊，关爱啊，她一样样地学着来，这才有了这个看着比较近于常人的宋傲。
姜柠在玄关处换鞋，一边换鞋一边冲宋傲说道：“记得去刘奶奶家吃饭，遇到不喜欢吃的就跟刘奶奶说，不要憋着不吭声。”
宋傲“哦”了一声，又继续玩自己的魔方去了。
一到公司，姜柠就听到同事于莉莉兴奋地说，要来一个新主任。听说是老板的亲外甥，家世背景样样都好，是从美国回来的高材生。
姜柠往自己的杯子里泡了一点金银花，表情并不是太在意，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句。于莉莉见她这样，撇撇嘴说道：“你难道就一点不好奇他长什么样子？”
“是圆是扁都不关咱们的事，人家也看不上咱们。”姜柠喝了一口茶，觉得金银花泡得有点太少了，于是又加了一点。
她去茶水间打水的空当，新来的主任已经进来了，一屋子的人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穿着熨烫得笔直的衬衫，牛仔裤，反绒皮的厚底鞋，看打扮不像是做主任的，倒像个美剧里的大男孩。
她拿着水壶，脸涨得通红，谁也没有想到，新主任会来得这样早。
组长瞪了她一眼：“还不快进来，待在门口干嘛呢？”
姜柠小跑进去，刚一站好，眼睛立马瞪得圆溜溜的。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主任竟然是沈放。
沈放显然也看到她了，不过倒没她那么惊讶，显然早就知道了姜柠在这里工作，所以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交代完工作之后，沈放就叫了几个组长去办公室，等他们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于莉莉就凑了过来：“我天哪，这沈主任也太帅了吧。”
姜柠敲了敲她的脑袋：“就算帅又怎么样，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还是现实一点吧。”
于莉莉仍然仰着头，在幻想中徜徉：“好不容易来个帅哥养养眼，跟咱们怎么就没关系了，王子也有看上灰姑娘的一天呢，朝夕相处总有机会的。”
姜柠默不作声，心想，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她跟沈放认识那么久，早就知道沈放什么秉性了。到时候这一屋子人都会被整得人仰马翻的。
果不其然，不出两天一屋子的人都开始怨声载道，从办公室摔出去的方案飞得到处都是，训斥声不断地从这位一表人才的新主任口中蹦出。
大抵都是——你们这些混饭吃的，想干就给我好好干，再像以前那样磨洋工，混日子，拿着加班费不当回事儿就等着炒鱿鱼吧，想不出好的方案，都他妈给我卷铺盖走人。
于莉莉抖了一下，捂着耳朵连听都不敢听。她被骂得最多，往往一进办公室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再帅的人也变成了魔鬼，现在只要一看到沈放的脸她就浑身发抖，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于莉莉和姜柠一起去食堂吃饭。
于莉莉盘子里都是大鱼大肉，她喜欢吃，所以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了吃食上面，腰间的肉是长了又长，衬衫勒得紧紧的，小肚子格外明显。而姜柠盘子里都是些青菜豆腐，人清瘦得不像话，小蛮腰感觉一双手都能掐住。
于莉莉说：“你怎么每天都吃青菜豆腐，这么瘦了还减肥呢，成心膈应我吧。”
姜柠笑了一下：“我从小就不大爱吃油腻的东西，天生的。”
“我要有你这毛病就好了，唉，给我一头大象我也能吃下去。”
“没听过能吃是福啊。”
“我把这福气给你好不好？”
两个人嘻嘻哈哈走到餐桌边坐下，还没吃两口，就看到沈放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于莉莉的肉丸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整张脸都变绿了，心想，完了完了，他就连吃饭都不放过我了，怎么办？
于莉莉一紧张就站了起来，嘴里结结巴巴说道：“沈，沈主任好。”
“坐吧，现在是午餐时间，不用拘谨。”沈放一屁股坐在了姜柠旁边的空位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那个人见人怕的阎王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两天太忙了，都没时间跟你叙旧了，不会怪我吧。”沈放看着姜柠，把“叙旧”二字说得很重，害得旁边的于莉莉差点一筷子戳到牙肉。
姜柠愣怔一下，原本以为沈放是不大会理会自己的。就算有同学情谊，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两个人现在一个是领导，一个是员工，自然是走不到一块去的。
她是不大愿意去巴结人的，尤其是以前的老同学，骨子里总有那么一点过去年代读书人的清高在里面。姜柠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人情社会，关系比钱还好使，可她在这上面总是一根筋，脑子拐不过弯来。
她干笑一声：“怎么会呢。”
于莉莉张着嘴巴看着姜柠：“你们认识？”
姜柠说：“老同学了。”
于莉莉像是看到救星一样看着姜柠，还没开口巴结，就听到沈放说：“该骂还是得骂，不要想着会有谁来替你说情，工作是没有人情可以讲的。”
一句话说出去，于莉莉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焉了吧唧地吃着盘子里的红烧狮子头。
沈放看着姜柠，眼神温柔得让姜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到姜柠碗里都是些青菜豆腐，便将自己餐盘里的鸡腿夹给了姜柠，说道：“吃肉啊。”
姜柠吓了一跳，与沈放不过是几年同学的情谊，自觉不应该与她这样亲昵的，看着那块鸡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嘴里客气地说道：“沈主任，我不是很喜欢吃肉。”
于莉莉老老实实地吃着饭，拿眼偷瞄着姜柠和沈放，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这沈小阎王对姜柠可不是一般的同学情。
沈放依旧笑得让姜柠起鸡皮疙瘩：“叫什么沈主任，显得多生分，休息时间叫我阿放就好了。”
阿放？姜柠差点咬到舌头，以前她也没有这么叫过这位沈主任。
沈放一脸殷殷地看着她，姜柠无法，只好嗯了一声。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初中时确实和沈放有些莫名的情愫，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再深的情分都该生疏了。
沈放见她并不愿意同自己亲近，也不恼，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你这么瘦，要多吃些肉才好。”
姜柠不好意思因为一个鸡腿来回推拒，倒显得她有些小家子气了，便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油腻的感觉让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只觉得嘴里好像有一股子怪味。
沈放嘴角一挑，笑着看她：“以后中午，我非天天盯着你吃饭不可，这么高强度的工作，吃些青菜豆腐怎么行。”
姜柠看着沈放，有些错愕地说道：“沈主任要，要盯着我吃饭？”
“嗯哼。”他挑眉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于莉莉肉丸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妈呀，这沈主任一上来就强撩，说好的不准办公室恋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