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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柳塘新碧却温柔(大结局)

阶草漠漠,春日迟迟,春意阑珊处有一树碧柳,料峭清风吹起柔弱柳枝。凉州的春很短,最好的春日正在这几日。

城内春草葱葱,可这令人舒畅的春意无关风沙卷地的城外。这里天地开阔而无垠,天是冷蓝的,上面没有一片云彩。

旷远的蓝里悬着热烈而苍白的太阳,天越远越白,仿佛要故意渲染一股无尽的辽阔气氛。

天盖着地,冷冷蓝下,是片白色的大地。泛黄的砂砾没有泥土的厚重,也没有沙漠的轻盈,只是一副廖无生机的画卷。

尽管春到了,可草也是灰的,灌丛也是干枯的,骨瘦如柴般从地底钻出,零零星星点缀在苍茫之中。

茫茫黄沙中有新的砂砾飞腾起来,遥遥传来马蹄声,两匹黑马冲出风沙,朝着凉州城飞驰。那马背上一个人身着黑衣,一个人身着白衣。

白衣人戴着浅露,一片面纱遮挡了她的面容,她背上背着一把包住的剑。灰白的布裹的严实,没人能看出这是一把什么剑,只能从剑柄紫色的流光漫想剑的容貌。

两人从凉州城西骑马到城门下,下马一同走进城中,他们在城中稍稍采买了一些东西,熟稔的往一家客栈走去。

像是已经在这住了许久了,小二热情的出来帮二人牵马,一边问着:“二位爷回来啦?今日饭菜还是老样子?”

“一样。”黑衣人干净利落的答了一句,同白衣人一起走进了客栈里。

正当午饭时分,客栈大堂里很热闹,人们一群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慢慢变的无所顾忌。反正也是天高皇帝远,索性大声起来:“你们听说了没,那堂堂的中书令蔡庸,竟也被牵扯进宁王谋反案里了。”

“可不是吗?犯了这忌讳,都是要诛连九族的。要我说,还是那王老丞相厉害,定是知道了什么风声,急匆匆的辞官归去,还算保得一条性命。”

“要我看,最聪明的是流放在外的废齐王,朝廷连下了三道诏书,召他回京复爵,可这位倒是当什么也不知道,成日醉酒写诗。京中大变,回去做什么?”

“真是变天咯,朝廷那个巡抚司,听说两个管事的都在谋反那夜为保陛下折了,那薛老怪物也没了,如今接手的好似叫童什么。”

“这个我知道些,那巡抚司里管事的有个咱们这的人。就是季老将军府上那个,南大侠,打擂台的时候我曾见过,可算得武艺超群。”

“可惜了,季老将军一家都可惜了。”说话人忽然重重叹一声,喝了一口酒,不再说话了。

众人提到这伤心事都缩了脑袋,纷纷退回原先的位置,吃吃喝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黑衣人与白衣人穿过大堂,也穿过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话,往后院走去。店家也算雅致,后院挖了一洼小池,造出一片流觞曲水,池旁种了一棵柳树。

燕子如剪掠过柳梢,白衣人似乎因刚刚在大堂听到的事情而出神,黑衣人低眼瞧瞧她,抬手这下一枝柳条插在她手里:“送你。柳塘新碧却温柔。”

白衣人回过神来,瞪黑衣人一眼,假意嗔怒着把柳枝投到他怀里:“还你。无情最是章台柳。”

白衣人语罢,便径直往屋里走去,黑衣人跟在她身后,笑着问道:“还在生气呢?”

黑衣人边说着边追上她,挨在她身边细细看她的侧脸,不想她狠狠回话到:“气!气死了!”

黑衣人无奈的笑笑,随她回到了屋里。白衣人摘下浅露,又卸下面纱,她容貌俊俏,眉目间一股潇洒的英气,正是刚刚他人所说的死掉的南大侠。

黑衣人自然便是崔劢,元宵那夜大变过后,两人在沈庄上住了月余便上路向西,褚桢终没再为难二人,对外只是说两人都死了,或许在他心里,南山确是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这一路走的很顺利,很快便到了凉州,一路上也有许多消息,譬如王澹成功辞官,譬如童鹤升任亲军都尉指挥使,当然也有齐王褚熠三辞复爵。

近来宁王谋反案已渐渐没了风声,最后遭殃的中书令蔡庸一家也被处理干净了。不论他是真被牵连,还是假被牵连,都不重要了,褚桢从没想要放过他。

南山同崔劢稍早时候便已经到凉州了,却被几件事情耽搁了,先来是南山拿回来的两把断剑,鬼王利剑和素霓金剑都是绝世的好剑,如此折戟沉沙实在可惜。

西北尚武,有许多深藏不露的铸剑大师,两人停留在此,也是等着取两把重铸的剑。

今日两人便是出城取剑,两把曾相克的剑被锻铸为一把,因通体泛着紫金色,剑托是一朵漂亮的祥云,便取了个名字叫紫云金剑。

二来是南山身上的乘风散,沈夫人那还元丹只有一粒,炼丹人也早早不在人世了。崔劢想一定会有解药的,虽是在漫无目的的找,但也当做了等剑时的消遣。

第三件事,对二人来说有些棘手,也是南山大呼“气死了”的原因。这件事便关于宁王的遗孤,那个孩子,两人一路劳顿,带着这吃奶孩子实在不方便。

在凉州城中时还好,请个奶妈来日日喂奶便好,可西出两关后,便是茫茫沙漠,有时走上许多天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崔劢便有些想送孩子走了。

崔劢的想法很现实,提出的问题也教南山说不上话来,她所能回答的只有“我不管”三个字。她很想留下这个孩子,或是因为一些愧疚,或是因为这个孩子太讨人喜欢。

两人都尽力的避开这个问题,不想再因此起争执,可今日剑已经取回来了,启程的日子便不远了,这问题,两人又不得不面对了。

崔劢清晨时便和她提起这件事,自然,二人依旧各执主张,虽不至于争吵,可还是有些不愉快。

崔劢听得出她说气半数是在开玩笑,便从背后抓住她整理衣裳的手,手中捏着,抱着她问道:“你气什么?”

“气你满身沙子还来蹭我。”南山挣了一下,挣不开。她一语既出,崔劢便将脸挨上来,用微微长出胡茬的侧脸蹭她:“满脸胡子也要蹭你。”

正说话间,睡在床上的孩子哭了起来,估摸着是饿了,崔劢去叫奶妈来喂奶。奶妈来后,一人在屋里给孩子喂奶,无事的二人只能在屋外站着。

庭中那棵柳树依依的摇曳着,身姿婀娜多情,南山望着柳,歪头靠着他:“真要送她走吗?”

“我说过了,倒不是嫌麻烦,是对孩子太不好了。”崔劢见她终于肯讲理了,了低声说道,“且不说吃奶的问题,可你想过没,小孩子金贵,若是在大漠中生了病,该怎么办?没有洗身子,又怎么办?”

崔劢想的比她周全,她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她默默不语时,崔劢低头,嘴唇轻轻蹭着她的侧脸:“怎么不说话了?”

南山低下眼睛,颇有些懊恼的说:“我就是舍不得,我不想送她走,这是我女儿。”

她的话把崔劢逗乐了,他忍着笑,一本正经的说:“这样吧,把孩子留在凉州城里几个月,我们去看过季小姐和玉真公主后再回来接她,一路南下,不走大漠,就会好许多。”

他末了,弯起嘴唇一笑:“可以吧,孩她娘。”

“可以。”南山不仅没有羞赧,还报复似的问道,“你一个做父亲的,都不给女儿取个名字。”

崔劢拿着柳枝在她鼻尖前一晃,抬眼看看这碧云蓝天,说道:“春风拂柳,一生去忧,取一个‘拂’,孩子就叫崔拂吧。”

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可崔拂也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了,南山听从了崔劢的建议,将孩子寄养在奶妈家中,第二日两人便上路了。

从凉州出两关,在迢迢路上走了四五个月,时节也到了秋天。秋阳照着茫茫的金色砂砾,金光灼眼,温度也丝毫不逊色于夏天。

崔劢同南山在小石盘城里稍修整了几天,准备接着向西走,再往西要横跨一片茫茫的沙漠,走上七天才能到下一个城中补给。

到日暮时,天气骤然冷了下来,黯淡的沙川上悬着一轮红色的圆日。落日余晖铺满向光的沙丘,那殷红的晚光也染红了两人的衣裳。

到了秋天,天晚的极快,两人在一处风蚀出的残垣下生好暖暖火堆时,夜幕已然低垂。沙漠中的夜空纯净空旷,漫天星子像散落的银沙,星星汇成灿烂的河汉,在天上蜿蜒。

骆驼乖巧的趴在地上,高耸的驼峰为主人挡去了夜风。南山烤着火,俊俏脸上铺着暖暖的火光,她裹着披风看看天上绝艳的光彩。

跨过这片沙漠,便能到博尔兰草原了,到了那里再朝北上,便能在无云山下见到季喜,季喜已来了许多信,就算把鹰隼累死在大漠里,也挡不住她热切的心。

人生中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快意的时候了,两个人一同走,没什么好思虑的,就算看着夜空时心里空荡荡的,也是安宁的空荡荡。

褚熠总来信,贼鸟捎着他的歪诗,唯一教她还能念着的便是童赞一行人,童赞一直都没有来信,她写了信去,却没有回音。

崔劢走过来,给她披上一条大毯子:“想什么呢?”

童赞会出人头地的,几个孩子会成长,寇星凡也会从悲伤中早日走出来她稍稍笑了一下,依着他:“想着天上星星真多,都很好看。”

崔劢没有说话,与她依偎在火旁,一同看星星。

也宁静极了,也不知何时她便在崔劢怀里睡着了,她梦到了有一日,大漠上的太阳。

那抹斜阳半轮挂在大漠上,将金色砂砾都照出了红色的光,她同崔劢骑着马从斜阳前飞驰而过。

两抹纵情身影,在肆意的策马中送走夕阳。

轻剑快马,快意恩仇,风里有她忘情的笑,有他无言的相随。

过去的已过去,未来的还未来,她只关心身旁这个要共度一生的人。

番外1天涯万一见温柔(玉真番外)

出关时,她回首向东南望,残阳如血映着她的脸庞,赛雪漫漫拥着关门,车马迟迟走过商路,马儿一路向西,从没有回头。

这是最后一眼,她决意不再回望中原了。她还会回想起汴城的春天,可出塞时正当冬日,她再也不会亲眼看见南方烟雨迷离的春了,在此一生中。

那座绿柳丛生的城里,已没有了她的执念,早些时候她便听闻京中大变,宁王谋反,汴城失火,那个人也死了。

想起那个人,她总是心潮澎湃,泪眼朦胧,全是因为那人的死讯传来,她悲秋伤春的想着这辈子竟已是死别。

她从不相信一见钟情,或是说根本就没想过会与谁有情,直到见到那个人,蓝衣服,青色剑,明亮眼睛,好看眼睛,教人忘不了的眼睛。

那个人与京城里的人都不同,那人好像不属于这里,自然也就不属于她。她全无肖想过什么,只想安宁的呆在她不近不远的身边。

她同那人之间看似是很好的,那人总护着她,可两人间有一道越不过山脉,她早已感受到了。

那人爱护她,并不是对她有什么情义,多半是出于侠义和怜惜,这是世上最不好的事了,她喜欢的人,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客人,而非知心人。

她心中明明白白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从未抗争过命运,那一缕照进她生活的光,她也未去争取过。

如今那道光消失了,她心死如灰。

她想着那人的模样,出嫁那日,纷飞的大雪里,她最后一回头,那人站在雪中的模样。

那人还是穿着蓝绸袍子,披着挡雪的纯白裘衣,那人若是男子,便是世上最妙的郎君。

她一笑,想到那人的眼睛,心中又一酸,她抱紧了怀中的盒子,盒子里是她最珍密的宝贝。

盒子里装着一个马球,或许所有人都忘了,连那个人也忘了,这马球是那人在马球会上替她挡下并送给她的。

那人教她不如学学打马球,还可身体康健。如今她倒是学会了骑马,可打球,没人教她,她亦不想学了。

塞外的黄昏很美,可她心境不好,觉得落日太过凄凉,便缩回马车里,紧阖起门窗,怀里抱着她的盒子。

稍晚时候,车队在关外的小城中过夜,她在屋中吃过饭,便坐在窗前发呆。莲儿从屋外进来,对她说道:“公主,飞来一只鸽子。”

莲儿边说着,边将鸽子捧到她面前,鸽子腿上绑着一卷信,她解下来看。她一怔,信中向她问好,又问及近来塞外的局势,信末是那人小楷落款——“南山”二字。

那人没有死吗?她反反复复的读那封信,又反反复复的问自己。

她的心一下被喜悦的浪潮鼓的发胀,她把信紧紧捂在胸口,也不知为何,莫名的安心教她灿然的笑开了。

出塞的凄凉,和亲的孤独,一瞬间烟消云散,唯独那人鲜明的笑容一遍遍在她脑海中浮现。

头一次,她竟觉得这条凄苦的路有了别样的感觉,塞外的天地那样广阔,一景一物粗糙却真实,站在无垠的沙漠前,或是豁然开朗,或是壮志激怀。

她急匆匆的执笔给那人回信,又到银辉铺地的中庭将鸽子放飞。她抬头看鸽子振翅飞走,也一同看到了塞外纯净的夜空。

塞外的天和中原的天是不同的,中原的夜空总是很温婉,或是柔和的有些平庸,塞外的夜空却高远深邃,净朗潇洒的如同那个人。

如水的冬日夜空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她抱着那只形影不离的盒子,呆呆看了会儿闪烁的星星。

忽然她听见脚步声,循声望去时,一个长相英俊的突厥人正走进院子来,她觉得那突厥人有些面熟,可又好似从未见过。

那突厥人看看她,她亦看看突厥人,她想了许久,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身影来:“萨丹,是你吗?”

来人是萨丹,不过是剃了面的萨丹,从前他留着一脸大胡子,教人看不清的面容,如今脸蛋白净来,才看出是个教人害羞的英俊男儿。

萨丹愣了一下,朝她恭敬的行礼:“公主殿下,正是小臣。”

萨丹是她在突厥人里唯一的朋友,可她没有松懈下心神,只是淡淡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小臣只是来探望公主。”萨丹语罢后,气氛却陷入了僵硬。

她向来都以为萨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突厥使臣罢了,直到近来一些日子朝夕相处,她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这些不对劲源于其他人对萨丹的敬畏,和其他人欲言又止的一些话,直至她撞见了几个突厥人恭恭敬敬的管萨丹叫“可汗”,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被耍了。

想到他从前常来公主府上探望自己,她便更觉得此时的隔膜变得更厚。这是一层窗户纸,最终是萨丹先捅破了。

萨丹总是彬彬有礼,此时也礼貌的道歉:“我很抱歉骗了你。”

有了萨丹这句话,她的所有猜测便成真了,那个大胡子突厥使者便是年轻的突厥可汗。他故作轻松的笑笑:“上天罚我蓄了大半年的胡须。”

她没有笑,淡淡半侧过身子,用一侧脊背对着他。年轻的可汗有些手足无措的互握着手,又说道:“我只是想去看看自己未来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她依旧静静看着他,不时轻轻眨下眼睛,他说的不错,她往后一辈子便是要和眼前的人度过了。

萨丹不算令人讨厌,甚至是个教人喜欢的人,可惜她心有所属,她不能吐露,萨丹亦不能知道。

有一日会不会也变心呢?她忽然抬着头,望着夜空,夜空中不会有答案,只能令她更为的迷茫。

该不该还沉浸在对那人的追念里呢?若她能选一次自己的路,就在此刻,她心中没有答案,只是在萨丹说要教她打马球时,轻轻答了一个“好”。

不想忘了那个人,可她突然不想再强求自己了。

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吧,哪时改变了心便就改变了吧。

年轻的可汗陪同她一起看了半宿星星。她忽然想起那句诗,天涯万一见温柔。

番外2何不秉烛游(齐王府蹴鞠番外)

季喜对着蓝玉琉璃盘里最后一只碧水云瑶酥贼心不止,她站着看一会儿,蹲着看一会儿,一双圆眼睛已经黏在了这白白胖胖的酥上了,眨也不见眨一下。

只见她偷偷瞥一眼在一旁喝着茶的四个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盘中出手。

“喜儿——”季礼的声音究竟比她的手快,季喜只好闷闷不乐地收回手去。

季喜已经吃了两盘碧水云瑶酥了,可她还想吃,刚刚正吃到最后一只酥的时候,季礼一把端走了盘子:“要是你把最后一个都吃了,看先生来了不打你屁股。”

季喜的那点食欲和畏惧南山生气的害怕在她心里厮打成一片。碧水云瑶酥个头小,但长相极可爱,又白又圆的小个头里露一点绿色,闻起来奶香浓郁,还夹杂着绿豆同春茶的清新。

她看着闻着,便是欲罢不能,可偏偏南山也极喜欢。

这酥用熬烂的绿豆泥拌上蜂蜜、桂花做馅,再用封存在阴湿泥土下的三春柳露和面。里层酥皮以梅家坞的龙井染色入味,甘甜香郁的茶味恰到好处,而外层酥皮则是以鲜奶熬浓,加入面中,如此层层做成。

这酥吃起来松软润口,既无茶的涩,也无奶的腻,所有香气揉在一起,却是绝妙的搭配。

酥乃是齐王妃所创,碧水云瑶是齐王爷所起,放眼天下,独此一家。

季喜对着这独此一家的酥,实在忍不住诱惑,决定再次下手。可惜她手还没摸到酥,便有一把青色的剑挡住了她的手,那剑鞘无情,像雪山寒冰一样刺痛了她的手。

季喜抬头一看,原是南山,她正凝神看着盘里那最后一只碧水云瑶酥。

“你你你,你怎么进来都不叫人通报一下。”季喜结巴着往后缩了一下,彻底断了吃酥的念头。

南山没有答她,只是收回剑,捏起了那一块小小的酥。而齐王则斜倚着榻,撩起衣袖扇一扇熏香燃起的一股直烟,烟绕着他的手指,散做淡淡:“南君和本王什么交情,哪里还用得上通报?”

“我的好小姐,你是豺狼虎豹么?吃肉都不吐骨头啊。”南山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自己手上的酥,她两手拿着酥,指甲都打架。

南山想了想,把酥递给了身后的玉真,众人这才看见她身后还有个人。

玉真并没有拒绝,反倒是安静地接过那酥,用绸缎帕子捏着,她朱唇微启,假装吃了下去,然实则用帕子裹了那酥,稳稳妥妥放进了袖子里。众人向她问好,她便似以前那般,规矩的以笑回应。

齐王府亦是华贵无比,但贵在用物装饰简洁雅致,一看便少不了王妃的筹谋。尤其是屋中不时悬几面青纱,衬的雅境如仙境,更合了褚熠坐看天涯海角的闲士之心。

南山同玉真穿过那青纱做的缭绕云雾,坐入茶席间,褚熠添上两只蜜色莲花杯,为二人斟上热茶。

南山坐的极无规矩,她双足相交,一膝触地平放,一膝立在胸前,身子靠着一方魑魅魍魉枕,好比癫狂名士高卧在云间。

可惜她穿的黑衣如雪夜酷寒,手上护臂又染着坚硬冷霜,潇洒倒是潇洒,却少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季喜见玉真入席,躲躲藏藏的,南山四下里一看,原来季喜正钗着那株她爱不释手的展屏百鸟珠花。她没时间去摘,又怕正主看见,故而坐在廉君身旁,头也不敢扭。

南山看了觉得好笑,趁着大家言谈正欢,起身绕到季喜身后,轻轻地拔走了季小姐另一只心爱的簪子。

季喜被拿了一支牡丹卷草簪,气急败坏地盯着罪魁祸首,只见她两步跨到玉真身边,随意坐下把簪子拿了出来:“公主,这是我家小姐送你的,她很喜欢你的珠花。”

季喜一怔,忙要转过头,却见玉真朝她一笑。那笑很暖,暖的季喜也忍不住梨涡一聚,双眼弯弯,就这么顺手扶着头上珠光四曳的珠花灿烂一笑。

南山重那样烂泥般半坐半躺下来,她单手抬起茶来,浅浅品一口,茶香馥郁,沁人心脾。

忽然褚熠抬手做投签状,只见当空飞来小小一个白点,她伸手接住,原来是个普通的白瓷小瓶,她用手掂一掂:“这是什么?”

“冰肌膏。”褚熠理着长颈瓶里的几只紫色玉兰,他抽出一枝芳香花朵掷到南山怀里:“送你了,用完了兴许你手上的疤能褪掉。这药可不容易得呢,下次聚众斗殴可小心点,本王才不会再去找那讨厌的德安郡主求药了。”

被刺杀是不好说道的,南山向别人将自己的伤疤解释为“树大招风,有几个不服气的教头来找我聚众斗殴”,她心不虚,好像本来也就是这样的。

直爽的齐王爷想去告御状,替她出气,她便又说:“我失手打死了几个,好在崔大人没有追究。”

雄心勃勃的齐王爷瞬间瞠目结舌,不再提告状的事了。

茶喝了三巡,已到了晚饭时分。亲自下厨的齐王妃来请众人入席,齐王夫妇自然与客人一桌,而剩下的两桌则是两位侧妃和一众小妾。

打从来过齐王府以后,南山算是明白为何褚熠管不了他那荒淫的弟弟,原来这厮也是个妻妾成群的花花公子。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说的或许就是这老婆无数的兄弟三人。

齐王同南山都是无拘无束的人,再加上一个没什么规矩的季礼,一个活泼过头的季喜,一席晚饭吃的热闹无比。

旁的两桌没有什么声息,连咀嚼声也听不见,唯中间这桌,又是换杯置盏,又是欢言笑语,一会儿划拳喝酒,一会儿猜谜赋诗,醉话鬼话玩笑话连篇累牍。

最令南山惊异的是齐王妃,看着文静雅致的王妃也是放的开的人,竟拿着碗同众人喝酒,半醉的季礼伸出一个大拇指:“大气!”

玩的尽兴时,褚熠饭也不吃了,叫来仆人取出夜明珠,在配上火把烛台,把当中的院子照的如白昼一般。而后他取了一个蹴鞠,缠着席上的人来踢。

季家兄弟第一个便应了他的邀,跳到庭院中去了,季喜看见玩的便眼红,先把廉君缠去了,又来缠南山。

南山不会踢蹴鞠,喝着酒不愿从椅子上起来:“放过我吧,我真的不会。”

季喜哪里愿意,把她的酒碗从她嘴边一摘:“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我就算吃过猪肉,也不见得就会猪跑呀!”南山夺回自己的酒,一席话把齐王妃和玉真逗得咧嘴笑出声来。

季喜嘴一撅,换做拉着玉真的衣袖,转着弯的声音谄媚地从她的嘴里飘出来:“公主,你来嘛!才不要先生和我们一起踢!来嘛来嘛!”

她又是撒娇,又是跺脚,玉真扛不住她如此骄横,便要站起来去了。南山见此,把酒碗往桌上一放,手倚着桌,醉眼迷蒙:“我去我去,你别为难公主。”

计谋得逞的季喜一脸得意,把不情不愿的南大侠从椅子上拉起来,再拽到了庭院里。

因为天黑,大家也都喝得酩酊醉了,便决意玩会儿白打,不踢比赛了。院里统共有六个人,恰恰分做三队,季家兄弟一队,廉氏夫妇一队,齐王自然同南山一队。

所谓白打,既是花式颠球,蹴鞠落地便不可再颠,多颠一个多一筹,少颠一个少一筹,除此之外,还比颠球花样的精彩。

南山听明白这玩法时,齐王妃已同玉真拿着算筹来到庭中,二人既是裁判,也负责计数。

当夜星空璀璨,一弯新月如钩悬在天边,瓦上铺着银霜,却叫人看着尤为的欢喜。

月和星的光落在一排排重檐歇山顶上,屋檐当中的宝顶明亮如珠,那五脊亮做一线,六兽也披着银辉伏在屋脊上。

这些日里都是颜色新鲜的,如今只有黑和银,仿佛一座座月上的宫殿。

月中宫殿有几株月桂作陪,好事的褚熠将自家这块赏月佳地比作广寒宫,自然少不了要栽几颗月桂树用以怡情。

有夜明珠等物照夜,桂树翠绿如玉,众人在树下踢蹴鞠,一边踢一边又喝了不少酒,几人都迈着醉步,颠颠倒倒的,看的让人发笑。

南山不会踢蹴鞠,但知道这要讲究力道与落点,她身子飘忽的随意憋出三个颠球,蹴鞠便擦着她的脚踝落下去了。

季喜在一旁冷嘲热讽的笑话她,她一脚把球恰巧踢进季喜手里:“你行你来呀!等我酒醒了,给你踢三百个。”

醉酒的南山浑然不知三百为何数,只是伸出三个指头,对着天晃了晃。

季喜比起南山也算不得厉害,也是踢了三个。这第一轮的三人,唯有季素不错,耐着醉意踢了十个八个,总比南山和季喜强些。

到了第二轮,便都是踢蹴鞠的好手了。季礼一马当先,拿起蹴鞠往空中一抛,那球落下来时,他用腿一绕,再用脚弯一勾,那球便被颠了起来。

廉君趁着酒性,在一旁叫了一声好,说道:“这叫叶底偷桃。”

只见季礼左右脚换着颠了几下球,又将球踢的高过头顶,他用头去一接,球便立在了他的头顶。

他就这样顶着球在众人间走了一圈,脸上得意笑着,还故意用那球要落下去的噱头来吓大家。

等站定了,他将球顶高,球落在他的肩上,从左肩滑到右肩,而后又稳稳落到他的脚上。

“以头顶球,此是玉佛顶珠,双肩过球,此是双肩背月。”廉君又在一旁说道。

那球就像在季礼脚上生根了一样,不见要落地,季大公子把能玩的花样玩了个遍,一共颠了数十个,而廉柏衣就在一旁一个一个的向南山和季喜说明。

什么“斜插花”、“风摆荷”,又什么“拐子流星”、“鸳鸯双拐”,听的南山头疼,她看季礼那清醒的模样,暗自不服气,等季礼放了球,她立即就去灌了他三大碗。

季礼颠完球,就到了廉君,廉君比起季礼丝毫不落下风,于是他也被南山灌了三大碗。南山不仅灌别人,还和褚熠高兴的喝了个透顶。

轮到齐王爷颠球时,齐王爷已经连路都不会走了。他好不容易撩着那一身长袍广袖站稳了,便摇来摇去迈出一只腿,只见他脚尖一翘,双手捧着球便醉醺醺的往下放。

“噫!怎么那么远?”齐王爷皱着眉。

“噫!球怎么有两个?”齐王爷瞪了眼。

等他历经磨难把球放到脚上时,已经醉得闭起了眼,只一个踉跄跟斗便翻在了地上。

南山瘫在月桂树下,脸颊醉的酡红,半睁着的眼睛水气迷蒙,她怀里抱着一罐酒,指着褚熠笑了半天。

“哎呦,王爷,出丑啦,出丑啦。”南山双手一拍怀里的酒罐,罐里洒了些酒出来,泼在她的黑衣上。

褚熠好不容易在王妃的搀扶下爬起来,揉着自己的肩膀抱怨:“都怪天黑,本王都栽大跟头了!改明去和皇兄讨几颗夜明珠,亮了好走路。”

一番比试下来,自然是南山同褚熠输的最惨,最惨的喝的最多,明天自然头也是最疼。

不过南大侠不在意头疼,酒嘛,大侠想到就要咂咂嘴。

番外3曾照彩云归(蔻星凡番外)

净心庵今日有客人,这位远到而来的客人在江湖中颇有些名头,他是来拜访庵里的一个怪人的。

这怪人在庵中生活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年轻些的尼姑都说不清她的来历,只知道她的法号叫做慧觉。

慧觉不爱说话,也不爱露面,她有一对严苛的眉毛和一双易怒的眼,教人觉得她是个脾气极差的人。她眉眼间依旧存有年轻时的风韵,可却抵不消她给人带来的畏惧。

慧觉在屋中禅坐,她听到有脚步声踏进她终年无人问津的草庐时,阖目问道:“是崔施主吗?”

年轻的侠客穿着一身紫衣,背上背着一把刀、一柄剑,想来是一个刀剑双修的人。他双手合十,问候道:“正是在下,这次出远门,父母亲叮嘱我一定要来看望您。”

“贫尼很好,无需挂心。”她淡淡说着,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侠客看她没有留客,也没有逐客,只是那样老僧入定般坐着,便硬着头皮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她面前:“家母教我捎封信来。”

她听到此语,终于睁眼,她看侠客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高大健硕,周正的面庞上五官英俊,尤其是深深眼窝里那双桃花一样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故人。

青年侠客姓崔,名著,英雄没有出处,他无门无派,却在短短几年间名扬江湖。因他独来独往,人亦洒脱,留下一个“一人侠”的名号。

崔著的底细几乎无人知道,慧觉却很清楚,他是自己师傅的儿子。师傅在二十六年前的变乱中,选择离开京城,云游江湖,随后在塞阴山归隐。

师傅住进了飘渺的仙山,而她则没有走出永生难忘了悲伤,她彷徨飘零了几个年头,终不能忘怀旧伤,索性走进了这座净心庵。

她没再见过自己的师傅,也谢绝了旧日朋友的探望,她以为青灯古佛的日子能让她忘记那个人,可看见崔著背上那把风雷剑时,回忆又像潮水一般用来。

二十六年,岁月将她的容颜催老,也将四照山脚下那座矮坟中的枯骨销为了泥土。

她犹记得那人的音容笑貌,也记得那人满口说着:“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那个人食言了,从那个大火之夜起,她饱经忧患的人生又冲进了另一片苦海里。

那个夜里,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人。

她从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她从小骄横无比,有时她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可她是陛下宠爱的郡主,她霎时便将自责抛诸脑后。

父亲溺爱她,总是希冀保她周全,让她尽情胡闹。可她转瞬间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失去了郡主的封号,也失去了深爱的家人。

父亲依旧无法阻止她遭到朝局的戕害,父亲无法再为她遮挡那些忧患与痛苦。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是那个人支撑着她,逗她笑,挨她骂。那个人总说要做天下第一,也总说要保护她一辈子,在失去父亲的日子里,她第一次感到了幸福。

有他陪着,她渐渐学着长大了,学着反思自己的蛮横,学着平心静气的接受师傅的教诲,学着去爱身边的每一个人。

可苦难的日子一旦开始,好像就不会停下。时局反复无常,他离开的那个雪夜,连天的大火将汴城淹没。

他走时笑着说道:“听说孤山上风景很漂亮,我一定和你去看一次云海日出。”

他转身离去,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他没有信守诺言,他没有活着回来。

后二十六年里,她也没有去看过孤山上的云海。

她沉浸在无边的伤痛和迷茫里,不论走多远,不论过去多少年,她都无法忘记看见他冰冷尸体那一刻,撕心裂肺的感觉。

她想逃离这一切,可她梦里总梦见巡抚司里的琳琅院,梦到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他深深地笑着凝视她,正如同他千百次所凝视她那样。

那时在汴城的朝朝暮暮都似梦一般走远,那些金碧辉煌的秋日里,落叶似一对对痴情男女纵情的高歌起舞,他笑盈盈祝她新春快乐,她亦飘飘然的回敬他。

她怀念从前,怀念那些欢乐的日子。

她不知何时才能走完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才能离开这孤苦无依的世间去追寻他的踪迹。

每每回望昨日,她都痛极而无法流出眼泪,初见那天,仿佛昨日,而匆匆如流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

江山早已变色,斯人也已故去,她逃离尘世,遁入空门,日日夜夜诵经礼佛,只为因果轮回,来世与他再续前缘。

每当秋日深深的时节,看着黄叶枯萎凋落,铺了一地金鳞四闪的光,它不复从前的热闹与显贵,在静谧中,她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

她仿佛看见许多故人的身影,她听见王蔻和韩珍在一旁窃窃私语,也看见崔大人提着食盒跟在师傅身后。

那个可恶的少年抢了让她怀伤的词集,站在秋日暖阳里朗朗念到:“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慧觉苍老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混浊的泪水,她失神喃喃:“当时明月在。”

崔著不知她缘何感触颇深,可眨眼间,她便阖起眼睛,枯木般静坐,没有睁眼,也没再说话。

番外4千里关山劳梦魂(褚桢番外)

“你知道吗?这是天下最脏的地方。”他如此对她说。

“臣妾知道。”

他转头看着恭敬伏拜在地的她,慢慢说道:“朕近来总是做一个梦,梦见当年夜宴上的蓝袍侠客,她在宴间舞剑,真的别具一格的英姿飒飒。教朕想起一句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他忽而沉默,听到殿外风雷乍起,雨急急地下了起来,半晌,他才说道:“算来,也有十年之久了吧。”

宋常在不知自己为何总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她觉得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她亦不奢望什么荣宠富贵,只希望自己能在宫中安稳过日子。

可陛下好似很喜欢她,勤政的陛下十天半个月也不踏进后宫,可偏偏每日都要叫她来承乾殿侍奉笔墨。故她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在,却无人敢轻视她。

伴君如伴虎,宋常在不喜欢去阴暗无光的承乾殿,伴着一个目如鹰隼的陛下,那个地方太压抑,压抑的教她抬不起头来。

常年来,陛下总是那副模样,不说话,也不笑,目光如剑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这样多少年了,三年五年吧,但又好像过了一辈子。

可她还能想起那日秋阳正暖,大皇子从燕州回来探望自己的母亲惠妃娘娘。这么些年来,香罗殿里,或是说后宫里,头一次那么热闹。

惠妃娘娘有大皇子陪伴,自然也就不需她去了,她落得一日空闲,便在宫里四处走走。

玲珑池畔的枫树里有一处她秘密的游玩处,那便是林子深处那个名为“秀为”的小亭子,坐在那里读一本诗集,是消磨时光的好办法。

那年那月,她在亭里遇见了陛下,她永难忘记陛下看见她时,无情的玄黑眼睛忽然一亮,他冰霜一般的面庞一瞬间如春风一般温存。

她因此,自以为陛下对自己是有情的,单凭那一个眼神。

可陛下只有那次,目露温柔,往后的日子里,不论如何朝夕相处,陛下再没有用那日的目光看着她。

她盛满爱意的心,便也渐渐冷却了。

她是一位后来人,自然不会知晓陛下心中的秘密,也不会知晓她有一双令陛下想起故人的眼睛。

陛下近来,总喜欢和她提起十年前的事,十年前的一位侠女,十年前的一位忠臣。

十年前是宫中的忌讳,那是宁王谋反的一年,无人敢提起那件事,也无人敢提起十年前。

她零零碎碎的听宫里的长舌妇私下里说道,在脑海里拼凑出了一个十年前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的人姓南,是巡抚司的大人,她猜陛下常常提起的侠女便是这位南大人。

南大人在宁王谋反那一夜砍下宁王首级,遏制叛乱的故事十年来一直在宫里宫外流传着。

她也曾问及这位大人后来去哪了,无一例外,人人都小声答道:“死在大火里了。”

大概是天妒英才吧,她总是这样想,若是这位南大人还活着,一定是朝廷的重臣。

可惜呢,那位大人已是过去,留下的也唯有传说而已。

传说那位大人用一把青色的剑,出剑时可追上流星,也传说那位大人喜欢穿着蓝袍子,每每一笑,都能令人失魂落魄。

那是怎样一个人啊,她总在心中暗暗的思量,那兴许是天上的武曲星坠入了凡间。

茶余饭后的闲谈只是消磨人生的一种手段,空落落的后宫里没有什么潮起潮落的斗法,她大量的精力,还是留在了应付陛下上。

陛下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也因如此,他话里总会带着三分猜疑,回他的话必定要小心翼翼,否则便要被他那如刀的眼神刮一下。

若被这种眼神瞧的太多,还不悔改,那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宋常在不算过于聪明,可也不算太笨,她兢兢业业陪伴君侧,少有犯错的时候。

她唯有一次犯了大错,幸好没有人发觉,她提心吊胆了许久,可过后却是怅然若失。

那次她意识到,陛下对她是没有情的,她早已冷了的心这次彻底死了。

那是冬日的时候,陛下偶感风寒,只能卧病在床好好休养,即使如此,陛下还是教她去承乾殿里拿一些奏折过来,好消解一些无聊。

她去往承乾殿,在成堆的奏折上边,发现了一封信。大约是陛下自己也忘了收起来,这信大剌剌放着,勾得她鬼使神差的拿起来看。

信的内容她已记不全了,她只能记得陛下在信中的歇斯底里的颠。

那信写给一个姓南的人,陛下有时在说自己达成了承诺,他当年所立下的千古一帝的宏愿,他尽数做到了。

也有时,陛下一本正经的论述做一个皇帝和做一个侠客的不同,他理直气壮的称“你的想法不对”,只有自己这样的王道才能治理天下。

这封信并没有写完,最后她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将信寄出去。这件事不了了之,她却总会想起来,这收信的姓南的人是谁呢?

她心中有一个答案,可她却又觉得自己疯了,那位大人不是十年前便死了吗?

难道陛下怀念一个亡人直到今日吗?

她不敢说,亦不敢问,只把那封信埋在心底,赶快抱着奏折去往陛下的寝宫。

陛下刚刚服过药,卧在榻上睡着了,或是风寒的缘故,他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叹一声,忽然又淡淡呓语:“那你便走吧。”

她慌忙看一看沉睡中的陛下,原来他只是说了梦话,她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陛下在梦魇里胡言乱语起来。

她吓的伏在地上,她不想知道陛下心中的秘密,她还稀罕自己的脑袋。

她听见了,陛下口中念叨的人名唤“南山”,他好似宣告一样断断续续说着:“不论你走到那里,只要在大魏国土上。”

“你就该知道,朕做到了,改天换地。”

“朕做到了——”

他的确是开创了盛世,可他口中那个人大约是不会来和他一同共看河山了。宋常在心里已经猜到了。

她不敢叫醒梦中的陛下,只能在晦暗的宫殿里候了许久,候到陛下醒来,候到陛下做起身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听见他一句低低的自语:“梦罢了。”

他仿佛世上最失意的人,把脸埋进了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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