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街上,只余下王生蹲在街沿旁,陪着坐倒在地的张生。
王生也折腾了半宿,此刻浑身脱力,只欲寻个舒服的所在,好好睡上一觉。他暗自庆幸只喝了一碗那甚么大食国的狗屁蒸酒,若再多喝几碗,只怕死的便是自己,而非菱香了。
对于菱香之死,他倒颇觉惋惜,心想这小娘们生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间有股说不出的气息,和绿萼那种脂粉货的媚劲儿可不相同。她服侍人时,两个眼睛弯弯的半睁着,甚么样教人意乱情迷、不能自恃的情话都藏在里头。本欲今晚宴后,再花上二十两银子,买她一夜销魂;没成想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也可惜。忽又想到菱香喝完江主簿赏的那碗酒,只一霎那,两个眼珠突然就暴凸出来,便似有人将她的魂儿抽走了一般,眼中就此灰茫茫的没了神色,倒在地上断了气。
想起那副骇人的场景,王生打了个寒噤,瞧瞧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张生,便欲拉他起身回驿站。方触到他手,张生顿如鬼神附身了一般,惊跳起来便跑开了。王生蹲得久了,本就眼前发黑,再被张生带了一下,扑地一跤跌在地上。待他眼前乱窜的金星散去,哪还找得到张生的去向。王生又不敢出声呼喝,心里料他也没别的去处,便先独自回驿站,去候他回来。
天上渐涌起了厚厚的云,将星月都遮住了,压得低低的,与城外的山连在了一起。整座苏州城被这云和山密密地包围着。
张生辨明方才葛员外与王妈回来的方向,溯着醉杏楼前的大街向东边搜寻着。一路有几处墙垣颓圮的宅院,他都翻跃进去,要么没见院中有井,要么是占了院子的几个乞儿被他吵醒、将他打骂出来。他记起方才路过几条深巷,却没仔细向里搜索,想着一会儿回去再找一遍,脚下却不停地向东走着。
忽走到一处半掩的残破门前,门左侧的榆木柱子似已朽了多时,门梁虚搭在上头,眼看就要坍下来。张生挤身进去,见地上的青苔有新被踏过的痕迹。顺着苔印穿过早已没有了门窗的堂屋,一丈见方的一个中庭里,赫然有一座黑黢黢的井台。
张生快步走到井边,扶着井沿要往下看。石砌的井沿触手冰冷,井的四周长满了野草,竟有井沿的一半高。张生向井底看去,又出声唤了几句,却唯有黑洞洞的一片,将一切光亮和声响都吞没了。他将手伸入井沿里,井里的腐气厚重似一堵针扎不进、刀砍不透的墙。
一路狂奔乱跑,张生的心噗通乱跳,似随时要骤停一般;可见了这井,他的心却如远山暮鼓,隔上许久才重重地锤击一下。他心知菱香玉殒之处,大概就是这里了,便背靠着井壁坐下。
他忽觉得直到此时,他和菱香之间,才再没有了距离。菱香藏在眼中万千的话语,他可不必再答。他只需将她拥入怀里,便能亲吻她的眼睛。只是菱香已在这井底,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眼睛了。
他恨恨地用手去拔井边的野草,拔了几根,再伸手去,却在草根里探到一粒硬物。拿起一看,竟是一颗不透光的黑色珠子。他想,必是葛员外将菱香尸身抛下之时,这颗晦盲珠从他袍袖中的某处,无声无息地掉落在了这里。
那菱香便一定是在这座枯井之中,张生心中再无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