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取来了笔墨,三人对着面前一张金丝栏笺纸,心下俱是苦恼。本以为几个娼家女子考究诗文,不过是些“春雨”、“冬雪”的日常题目,都是做惯了的,全没放在眼里。却不意这娇怯怯的小姑娘,竟引用小杜诗句来做题目,他三个初出茅庐,便是使出浑身解数,自知也难比肩樊川之清发。
但转念一想,比起前贤固是远远不及,但只需胜过眼前两个,便能得到佳人垂青。于是加紧地搜肠刮肚,生怕落了下风,面上却都故作闲适。
三人之中,李生既最年长,拜在孟夫子门下也是最久。他前后考了三次,却总也不中。这只怪他平时正经文章不爱读,又好耍小聪明,往往将孟夫子布置下的题目给别裁歪解了,惹来一顿痛骂。还算他为人爽快,张生在众多师兄弟里,却与他最要好。
王生年纪稍次,平素颇得孟夫子所重,前次来考,偶失龙头望,此次势在必得。王家资产丰厚,三人这次进城,一路颇费用度,更不提今日得以在“醉杏楼”喝酒寻欢,都还倚仗王生出手大方。李、王二生均知张生是第一次来考,是以刚一进城,便将他带来这城里最好玩的去处。
张生自小在孟夫子处受蒙,把四书五经囫囵了个七七八八,到了十八岁上,得到孟夫子“且去试试”的批语。张生素来爱些诗词唱曲,先生认为是文章大事之余,浅尝可矣,多了难免分神。张生自听先生的,只是朗诵经书常常恍惚,翻点诗抄往往入迷,先生也鞭长莫及。
他此时将细细一支笔管抵在下巴上,暗想菱香这小娘子,怎么出了这般刁难人的题目。便偷偷抬眼望她,见她手托着香腮,微微偏过头去,远山眉黛、渌水清波,痴痴看着窗外。细长的脖颈末处,一点鲜红的胭脂印记,烙在雪白的肩肤上,竟是个生得绝妙的胎记,教张生看得心驰神移,连呼吸都似停住了。
菱香却忽转过头,一双清可见底的眼睛正与张生对着。张生忙低下头去,再抬头看时,菱香捂着嘴笑着,锁骨边那粒小小的红色胎记微微颤动,煞是可爱。
他忽想起,来时路上起了风雨,满街金黄的银杏和鲜红的鸡爪槭,这会儿大概都在风中吹落了。闭上眼,却无法将这粒胭脂印记隔在外头,明亮亮地占据着一片黑色的中心。他便在心中将诗稿大约写成了。
不多时,李生第一个放下了笔。红梅拿过笺纸,便念了起来:
觉来夜半鸳衾寒,杏雨荷风织里湾。
莲女倚舷分浅水,离人载梦过重山。
云辞香岫妆辞镜,月敛愁思雾敛鬟。
绿柳依依人杳杳,何时轻楫送人还。
写的是昨夜船过织里时,他想象家中妻子挂念他的场景。却不料此一首学老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的诗竟是在这欢场中写就的,张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众人纷纷向李生调笑,他倒毫不介怀,还厚着脸皮说:“菱香姑娘方才劝我莫向临邛,我便不做那薄幸郎,有何不妥?”又引得一阵哄笑。
但他首联“鸳衾寒”三字连平,既失了律;诗中堆砌了许多不合时令的意象,又稍嫌斧凿,终究不是佳作。
谈笑间,王生也作完了,三个姑娘拿着纸瞧了半天,还是让绿萼娇声娇气读将起来:
梦里流莺唱雨霖,白梅数点对鸳衾。
烟波絮絮桃花面,黛墨洇洇燕子簪。
榭下前溪翻蝶舞,楼中子夜啭清琴。
菖蒲每为无晴郁,浅浅韶光夜夜心。
写的是一个歌女追怀南流之景。张生心里赞他化用“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一句,极是工巧;烟波絮絮、黛墨洇洇一句,又将女子姿容描摹如画。诸女尽谓王生此诗甚佳,绿萼小心翼翼地将纸叠好,藏入怀里。
张生这才动笔:
前夜西风掣雨来,鸳衾不暖酒新煨。
桥边黄叶成香径,楼下飘红满雾台。
蝴蝶飞扑应有意,胭脂粘落勿需裁。
那堪惆怅寻冬至,欲挽时光偏又催。
这一首《西风夜雨》,写的是深秋时景。他将银杏落叶比作扑面蝴蝶,又将红槭的落叶当成沾衣胭脂。这次换菱香读他的诗,菱香读到“勿需裁”三个字时,张生似见她羞红了脸,一双妙目款款盯着张生,像有无限心事,欲与人说。
三首诗读罢,众人又是一番花月同欢、莺歌酒筵。笑语连连之中,都推举张生诗为最佳。张生本就量浅,推杯换盏间,很快就喝得迷糊了。醒来时,已躺在驿店的床上,浑不记得是何时散的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