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不解道:“抗粮?这又是为何。”张三儿叹口气,道:“不然怎么说相公老爷你命好呢!你既有了功名,从此缴税纳粮的事,便再也不会找上你了。我们庄稼户,循例每年要交什一的粮税,一亩地每年便是一石。去年陈府尹新任,说朝廷要赈济北方,县里便下令又多收了一石。算上交给东家的,我们佃户每年的收成里,只留得下六七成。”张生道:“对不住啊张三哥,这些桑苗之事,我并不太懂。这六七成粮,不够吃么?”
张三儿道:“相公你是读书人,自不需懂这些粗事的。六七成粮,本是够吃了,但要留出些富余,就紧巴巴的。本想着朝廷赈济北方,总有结束的一天,哪料到今年收粮的人,另又整出些新的揽钱门道来。他说,县里派人往各村收粮,其中的车马、食水,都要耗掉不少费用;收去的粮,一路也要洒落、鼠耗不少,这亏空还需他自个儿填补,也是一笔费用。他将这许多费用做了价,要我们与粮税一并交了。你猜猜这一算下来,要交多少?”
张生心想,两三个胥吏去三十里外一个村里收趟粮,三四日已算多的了,吃住在驿站,二三两银子足够打发,何况这是公差,本不需自付的;所谓鼠啃路耗,又能有几粒稻米呢?这些费用即使每一亩地摊上一二升,一个村上千亩地,总数也能合十几两银了。但看张三儿神色凄然,料想总是收得多了,便猜到:“每亩总不能超过一斗罢?”张三儿愤然道:“竟要每亩多交五斗!”
张生讶道:“这。。这不是抢么?!”张三儿道:“便是抢呀!我们当然不愿交,那催粮的见我们势众,就溜回县里,抢先告了我们一个抗粮之罪。县里派人下来,不仅按照每亩二石五斗将粮强收走了,还将带头不交那五斗’收粮费’的人绑去打了一顿。我叔父吃了一顿打,心中又气,这一下便瘫倒在床上了。”
张生自小以为佃户向东家上粮、向郡里缴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从不知这件他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里,包含着这许多见不得人的龌龊。他激愤道:“好蛮横的胥吏!你便进城来告发他们,才被关在此处的么?”
张三儿苦笑道:“相公老爷,小的只是个佃户,那收粮的都是些官爷,便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告他们啊!”张生越听越气,心说正是因你这般怯懦,他们才这般无法无天;但一想到儿时所见自家佃户的样貌,便不忍将火气向张三儿发作。他想了想,问:“他们既多收了你们的粮,还打了你们的人,你却不告发他们,他们怎还抓你?”
张三儿低着头说:“只因我始终对收粮的事情心中有气,便在交粮时掺了些沙子和糠皮,被一个眼尖的胥吏抓了现行。他们将我绑住,要叔父用银两来换。我叔父病倒在床,堂弟尚还年幼,孤儿寡母,哪有多的钱来赎我。那胥吏很有手段,在村里将我关进木笼饿了两天,摸清了叔父家这会儿确拿不出钱,才把我带到这儿来。”
张生听得直欲呕出火来,他腾地站起,便想将方知县叫来,替张三儿将钱交清了。但一来随身物件都还在驿站里,二来纵使遣人去拿,包裹中拢共也不过三四两银子,怕是杯水车薪。
他懊恼地坐回床上,对张三儿道:“那你家里不来赎,他们便一直把你关在这儿不放了?”张三儿道:“过去村里有惹恼了官家、但又够不上送进牢里的,也是这般抓来关着。待到来年农忙之际,家里干活缺人手了,自然有人来赎。偶尔有家里摒得住气、不来赎的,到了三月里,他们晓得榨不出油水来,也会悄悄把人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