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了张生这许多思绪。
抬眼看去,却是王妈偕了几个醉杏楼最好的姑娘,进来侑酒陪坐。为首的竟是菱香。张生记得头次来的时候,她排在队末,羞答答站在别个后头;不意今日做了头牌,难不成是为了一曲《西风夜雨》,唱高了身价?
红梅、绿萼两个,是张生见过的;另有湘琴、绛玉,具是柳条样身子、随风招摇;荷花样俏脸、明眸善睐。几个姑娘依次坐了,当先的菱香与红梅分坐江先生左右,如此张生竟又得与菱香挨着、坐在一块。
几个小厮手脚麻利,将炙鹿脯、烩鸡酢、酒酿刀鱼、乌鱼蛋羹等等珍馐美馔一一端上桌来,张生闻所未闻,不敢下箸。温了许久的绍兴黄酒盛在碗中,细沫翻边,泛着琥珀色的光采,入口倒十分舒服。
葛员外酒量颇豪,不住地向人劝酒,也不管你如何,他总是满盏喝下;旁人应接不暇之际,往往由苏先生说句讨巧话,把酒接了去。王生似习于应付这些礼仪,既不逾矩,又都照应得到;张生懵懵懂懂、不晓利害,片刻之间先把席上诸人一一敬了,任谁回敬,他也不敢含糊,一碗饮尽。江先生端坐在那,既不言语,也不起身,往往别人敬到跟前,他拿起碗来轻轻啜一口,便放下了。
这般几壶酒过,倒是张生喝得最多,也是最快,头脑已是昏昏涨涨的。其余众人俱都已微红了脸。几个姑娘中,菱香似最不胜酒力,一张嫩脸红到耳根,眼色迷离,咬着唇勉强坐着。
张生借着几分醉意,两眼直直地盯着菱香。盯了半晌,只觉她仍是那日娇滴滴的羞态,低敛的眼波偶与张生交汇片刻,却从未望向王生。张生暗自放心,更认定菱香与王生之间,绝无那日他吹嘘的甚么郎情妾意。
灯红酒绿之中,绿萼佯作醉倒,挤在葛员外怀中,娇媸尽妍地唱了支曲,得了一块碎银子,欢喜地放回怀里。苏先生笑道:“今日葛员外这囊中所携、许多宝贝,各位姑娘还不各显神通,把它掏空了也?”
葛员外大笑,道:“葛某不才,行商经年,倒有些眼见耳闻的异事,今日博君子一哂。”说罢取出一枚弹丸大的黑色珠子来。众人见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珍珠,具是一脸大惑不解。葛员外嘿嘿一笑,三根手指小心拈起珠子,放在白色瓷碟上。满室灯烛绚烂中,那珠竟没映出半点光泽。葛员外伸指拨弄一下,珠子兀自滚了几圈。若是寻常珍珠,多少须反射些光亮;这颗珠子滚动之时,全然是黑黢黢的,仿佛将这满室烛光尽数收敛去了。
众人见此,无不发出“咦”的一声。葛员外笑盈盈地扫视一圈,才缓缓地说道:“极东边的深海之底,偶能采得夜明珠。其大不过鸡卵一般,置于密不透光的室内,也能照得三五丈外、明亮犹如圆月光中。”江先生道:“不错,夜明珠极是难得,历来都只有进贡的。”葛员外将那黑珠小心放入掌中,继续道:“葛某去年曾远下南洋贩布,见到此珠,才知此珠之难得,犹在夜明珠之上。各位大人或许知道,夜明珠是如何采得?”
王生道:“听说是采珠的鲛人潜入深海,撬开蚌壳取出的。那鲛人世代活在海边,自小练就了水中开目和闭气潜水的功夫。”葛员外道:“是也!但鲛人为采一颗夜明珠,往往有去无回。盖因东海极深极远之处,海底暗流捉摸不定,这一刻也许无波无浪,转眼间便是漩涡狂流。老蚌聚海中千年灵气、方哺得一颗夜明珠,偶然张口吞吐,珠光乍现,便能招来鱼龙鳞族无数。死去的鲛人,太半是吞没在了幽暗海水里;另一小半,都充了蛟龙之口。”
众人想象海底的骇人场面,个个面色凝重、都不作声。葛员外接着道:“采珠的营生,虽九死一生,但获利千金,实在诱人。鲛人求之,前仆后继,总有收获。被采了珠的老蚌,大多经历利刃凿割,就此死去。百里无一幸存下性命的,既忿恨千年哺育遭人夺爱,又害怕再被鲛人寻着,便千方百计地往南游去。许是怨气凝结,许是年老力衰,哺育出的第二颗珠子,再没有夜明珠般的光亮,却是这样一颗光照不透、墨丸也似的’晦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