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江南，并不是“水乡”。一整个月鲜有降水，空气变得异常干燥。清晨，城市的每个角落，都会被浓厚的雾霾，层层包围起来。
马路上偶尔能看到两片有些昏暗的光块，正缓缓前行。直到撞破了尘霾，才能看清那是洒水车一早作业，被厚雾遮挡住了的大灯。喷洒出来的水雾，与空气尘埃结成伙伴，掉落到地上，散发出阵阵泥土的气味。
高飞每天穿行在清晨蒙蒙大雾里，不会带上一丝对今天的期待，重复着昨天同样的过程。
林璐璐最近好像有些变化。
除了每天准时到高飞家、高飞工作的营业厅，自己家，三点一线雷打不动，林璐璐最近笑的时间少了。敏感的高飞很快感觉到了她这一最明显的变化，担心她遇到了什么事，几次试探却并未了解到内因。不知道是不是女性的生理周期对情绪的影响，还是其实除此之外，女性也有个“心理周期”。
“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高飞今天路过水果店，特地挑了点林璐璐最爱吃的车厘子。一般的水果店很少见到这种水果，据说最好的是智利种的品种，国内种不出来。因为要从西南半球运到东北半球，还得做好保鲜，使它的价格也是高得离谱，半斤不到便花掉了高飞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实习工资了。因为贵，所以没几个人买，因为没几个人买，所以大部分水果店不进货，而又因为大部分水果店不进货使它变得稀缺，价格又变得更贵！供需关系真的是市场价格的一双无形的手。
“车厘子！”
看到高飞洗完后端到面前的车厘子，瞬间似乎恢复了往日快乐的林璐璐，很快又回到了低落的状态，拿出一颗塞进了高飞嘴里，又拿出一颗自己吃了起来。脸上却依然心事重重。
“你最近怎么了？”高飞温柔地问着她。
林璐璐看了两眼高飞真挚的眼神，有些犹豫。高飞今天发现，真正长得漂亮的姑娘，其实在什么状态下都是漂亮的，今天的林璐璐有种忧郁的气质。
林璐璐似乎还想了想，终于弱弱地说了起来。
“我听到前天你跟大鹏电话，你说如果上班不开心，明年你也去考研继续读书去。那天我哥又说了我跟你差距会越来越大。我就有些不高兴了。”说完，又拿了颗车厘子替换掉嘴里啃完的果核，又撅起了嘴唇。
看到一边一直蹲着看她表情的高飞，似乎已经有些忍不住笑，林璐璐便把手里啃过的果核，塞进了高飞嘴里，让他好一阵咳嗽。
“哈哈哈哈！”高飞终于笑出来，“我还以为有多大事呢！”
“我如果真要考研，我干嘛不今年考呢？而且我的学分绩点也有资格申请保研了。”高飞一边笑着一边解释着，“我那话是想给大鹏鼓鼓劲。再说了，就算我去考研了，你担心什么呢？”
“我原来就差你一级，你万一考上了我就差两级了，如果你再考个博士，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你了！”林璐璐突然着急起来。
高飞又是一阵大笑，平和下情绪后说着：“我真去考的话，干嘛还万一呢？读到博士的话你都要28了，我还没开始赚钱，怎么娶得起你呦？”
听到高飞的安慰，林璐璐稍稍有些平复了情绪，却依然含着泪说：“就是啊，那是我都28了，生孩子都属于高龄了！不过你别那么大压力，没钱我也嫁你。”
林璐璐的话让高飞有些感动，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温柔地说道：“对啊，就像你并不在乎我是不是有钱一样，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的学历呢？不过我还是会努力赚钱的，你看，这没多小会儿，吃了我一礼拜工资了。”
高飞拿着已经全是果核的碗，在林璐璐面前晃了晃，让林璐璐破涕为笑，便想彻底治好她的“小心结”，说道：“喜欢你就喜欢你的全部，不是只喜欢你的条件，我觉得你专科就是刚刚好，而且没人说过，学历越高就会越幸福啊？再说，你那么好看，我长那么丑，我也没像你这样，难道你让我去整容啊？”
林璐璐的心结终于被高飞解开了，两个酒窝又在她嘴角时不时地跳动起来，也让高飞感叹这一礼拜的工资总算是没有白花。
平复情绪的林璐璐，起身趴在了坐在电脑前的高飞的肩膀上。
“不过我其实好羡慕你和大鹏，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除了你，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高飞突然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工作，似乎也并不是喜欢做的。
“你觉得我每天装嫩还要微笑，对每个客户说‘欢迎光临，请问需要办理什么业务？’是我喜欢做的吗？”高飞说着，“很多时候没办法，有时候需要一个阶段作为踏板，对面也许就有自己喜欢做的了。”
高飞意识到这话，其实是在讲给自己听的。便又对林璐璐补充说：“你有很多喜欢做的事情啊，十字绣、做包子、做小配饰啊什么的。”
“这些都只是爱好啦！哪能当饭碗的？”林璐璐似乎不太认同。
“能把爱好变成事业，那是多好的事情啊。”高飞似乎又说了一句讲给自己听的话，赶忙又回头对林璐璐说：“我不要你什么饭碗，你做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就好了。”
“嗯！”林璐璐有些甜蜜地亲了高飞一口，转而又对高飞说：“过两天你休息，能陪我去趟文化宫嘛？有个刺绣比赛，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去，第一名有五千块奖金呢！”
“五千？那去啊，你犹豫什么？”高飞听到奖金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一下子有些激动，他不明白那些土了吧唧的刺绣，还能搞个比赛给这么多奖金。
“嗯，我其实去过了，看到都是老大妈我就有些犹豫要不要报名。不过据说这次是商业局组织的，拉了很多企业赞助才有那么高奖金，而且还有服装厂会来选作品，以后就做到衣服上去卖。”林璐璐一边解释着，一边给高飞捏起了肩膀。
“那挺好啊，都是老大妈，才显得你特别啊。我后天休息了，陪你去报名。”高飞转过了头，兴奋地承诺着，能够让林璐璐重新开心起来，高飞也是全力支持的。
“明天就考试了，都准备好了嘛？”
把林璐璐送回了家，高飞想起明天要参加研究生考试的大鹏，便给他打了个电话。
“唉，我还是有点紧张！”大鹏有些没有信心，“高考后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还是会有点儿紧张。而且我的高数实在是没什么信心。”
“别这么说，你考咱自己学校，又是管理系，高数要求不高的。”高飞安慰着。
“你是不知道我那数学差的啊。”大鹏还是有些没信心，“如果真没考上，我也只能回来跟你混了。”
“你？”高飞似乎有些诧异，“你不是一直想做个学生待学校么？这次考不上就接着复习，明年再考呗。”
“静静已经考出律师证了，年后就回你们那儿实习了。”王大鹏突然有些失落地告诉高飞。
“静静？”高飞脑海里搜索着朋友清单，似乎一时找不到能匹配上这个称呼的人，听到”律师证“，才想起来周文静。
“那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能考上就在学校继续当学生，挺好。不能考上，就回来，跟周文静结婚生孩子。不也挺好？”高飞努力让大鹏感觉更轻松一点。
“说得也是。”大鹏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不跟你说了，我得先睡了，明早还要早起去考场。”
“行！加油！”
高飞在回去路上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前不久拒绝辅导员，放弃参加保研名额评比的事。
不抽烟、考研究生、还有娶林璐璐，是高妈妈从高飞大一开始，便给他宣灌无数遍的自己的心愿。用她的话讲，高飞能把这几件事做到，自己百年了“口眼”也能闭上了。
高飞倒也并不是不想为母亲实现她的心愿，只是，他感觉自己没有了继续在学校读书的心态，读研的事就放一放，可以等到以后哪天各方面条件成熟，自己也有了心态后，边工作边读。
自从99年开始的全国高校扩招，几年内，全国高校本科生人数翻了几番。很多大公司的应聘门槛，也从大专变成了本科，甚至很多岗位有了把“硕士“作为了基本学历要求的趋势。一时间，也激发了一大批在校的本科生，把原本找份好工作作为读书目标，选择了先考研作为中间的跳板。
高飞觉得，研究生就应该好好搞学术研究，而不应该参杂进太多的功利目的。当然，满足更高要求实现求职目标，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中国大学生二十岁入学的普遍情况，经过四年本科加三年硕士，走上社会大都已经二十七八岁，早过了最适合实践经验积累的黄金年龄。改变命运的路有很多种，并不需要随大流，选择自己最适合的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老白曾经也告诉他，所有人都选择的事，说明方向没错；但是所有人都选择同一种方式，注定大部分人不能成功。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能有多大呢？
高飞回到了家，打开电脑，查询起毕业设计的资料来。电脑屏幕边开个电视小窗口，播放着看了无数遍的《创世纪》，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叶荣添”这个人物，是他多年来想要成为的那种类型，亦正亦邪，屡战屡败却又坚持不懈。
林璐璐抱着一堆自己过往的刺绣品，拉着高飞，兴奋地在县文化宫的人群里穿来穿去。
高飞有些不太理解，原来一个小小的刺绣比赛，能够吸引这么多的中老年妇女。想想江南绣品行业能百年昌盛，也是有原因的。
高飞在报名现场碰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学蒋小辉，已经成为县工会小领导的他，今天作为组织方代表，是初赛的考评官之一。
“班长，你怎么也对这个有兴趣？”蒋小辉见到自己曾经的班长，有些诧异，在他印象里，这个曾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初中同班班长，似乎不太可能会来这么“接地气”的地方。
“哦！好久没见你了，都是大领导了。”高飞一边打招呼客气，一边解释道：“我陪我女朋友来报名。她好这个！”
“是这样啊。来，跟我这边来！”
蒋小辉招呼着高飞林璐璐，走进了比赛大幕布后办公区里自己的办公室。
“没事，只是初赛而已。”蒋小辉接过林璐璐的报名表，在电脑上对照着输入着她的报名信息，算是帮高飞插了个队。
“看作品只是个噱头，其实我也看不懂，再说谁知道这些作品是不是选手自己做的呢。”蒋一辉瞥了眼林璐璐正摊开展示的作品，突然感觉话说的有点过，便又圆了圆场：“当然你们我是信得过的，班长这人读书时候就靠谱。”转头又对林璐璐说道：“初赛就是想炒热一下氛围，主要还是看后面的比赛。
“林璐璐并没有太在意蒋小辉的话，道了谢便挽着高飞出了门，高兴地带他去吃牛排去了。看到情绪恢复正常的林璐璐，高飞也放了心。再过一段时间，林璐璐就得回学校了，马上期末考试，如果错过了，明年就得重读一年，这对于着急毕业跟高飞团聚的林璐璐来说，肯定是接受不了的，这段时间也是特别用功准备着考试。好在她的专业并不需要考太多门课，回去个把月，便也能放寒假回来了。所以这几天，已经正常轮班的高飞，也尽可能多陪陪她。
“我就想能得个奖什么的，这样回了学校也能吹吹牛，也不会被我表哥说跟你差距大了，嘻嘻。“林璐璐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乐趣，兴奋地跟高飞说着。
高飞依旧每天重复着自己营业厅枯燥的工作，时间早已过了江涛之前承诺的轮岗两周，整整干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没有接到换岗的通知。
“阿胖！”
下了班一出门，高飞便听到停在营业厅门口的红色马自达6里，王大鹏召唤他的声音。
“哟，你啥时候回来的？哪弄的这么好的车？”高飞问道。
“我考完试就回来了，这是我家静静的车，我老岳父给她买的，过完年她就去律所实习了。”王大鹏说道。
高飞一边给坐在副驾的老同学周文静打了个招呼，一边拉开后座的车门，发现林璐璐已经坐在了里面，给他做了个鬼脸。
“今天是圣诞，咱们得好好聚聚，一来庆祝一下你家‘小可爱’拿了大奖，二来是宣布一下我跟我家静静正式确定关系，双喜临门啊！”王大鹏很陶醉地说着，让后排的高飞有些惊讶他俩关系的发展进度。
林璐璐在这次全县刺绣比赛中拿了大奖，命题作品“春江月色”拿了三等奖，自选作品“美好时代”居然拿了一等奖，还被一家纺织公司买了版权，一下子拿到了一万多奖金和版权买断费。让她阔绰地像个富豪似的，坚持今晚她来请客。
路上，王大鹏告诉高飞，那天他考完了专业课出来，看到特地赶到南京，在他的考场门口等自己的周文静，终于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两人那晚便确定了关系，大鹏说起这些，还幸福地给高飞抛了个飞眼。
“你说他这个人怪不怪，坐五六个钟头火车给个小姑娘送早饭，完后啥也没说就走了，之后快两个月天天嘘寒问暖的，就是不给我说明白。”周文静今天兴致很高，喝了点酒便拉着林璐璐，机关枪似地数落着自己的新男朋友，“我也是忙着考试，要不然我也快忍不住了。正好放假了就过去，得把这事儿说说清楚！”
“关键还有，我都每天电话短信里提示个不停，这个人就是感觉不出来。我都跟他讲了，我回去工作去了，你又考研去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他还是没明白，跟我唠叨自己的理想啊抱负啊信念啊……一大堆没用的，把老娘气死了！”
……
周文静还像高飞记忆中的那个样子，话匣子一开，便没人能关上，把一边喝了点酒的王大鹏羞臊得脸更红了，让高飞林璐璐笑得前仰后合。
三人在市里新开的巴西自助烤肉馆，点了几瓶伏特加，摆了满桌子猪牛羊肉和海鲜，打算好好庆祝一番。似乎每个去吃自助餐的人，胃口就自动会变得比平时大好几倍。高飞明天休息，而且父母去宁波参加表妹婚礼去了，根据那边风俗，得吃三天流水席才回来，所以也打算今晚彻底释放一下自己。本来高飞也是要带林璐璐第二天过去露个脸的，只是现在王大鹏回来，也就作罢了，毕竟自己只休息一天。
“大鹏哥，你现在回来了就好，我家高飞也不会无聊了，就是我马上就要回学校去了。”林璐璐想起过两天要离开高飞，有些伤感。高飞抱了抱林璐璐的肩，安慰着：“就一个月过年了，马上就能回来了。”
“切～我现在可没时间陪他，我得每天接送我家静静上下班、做菜。”王大鹏小心捧起周文静的手掌，边摸边说着。
“去你的！”周文静抽出手，还在大鹏胳膊上拧了一把，“我得天天跑法庭，你那饭菜送给谁呢？没事儿多跟阿胖玩玩，看看人家，追女生搞事业两不误！”
“才不是呢！文静姐。”林璐璐反驳起来，喝了几口烈酒后脸也涨的红通通的，说话也变得声掉高起来，“你都不知道我之前可跟你一样提示他好多年了！”
“对对对，妹妹，他俩就是一路货色！来，我们碰一个！
“好嘞～”
……
“哥们我，估计考研是没戏了。”大鹏举起酒杯，跟高飞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考高数出来才知道，背面他妈还有四道题呢！”
“哈哈哈，我怀疑你是故意的。”高飞开着他玩笑。
不知是工作上的持续乏味，还是父母外出的缘故，见到好哥们后的高飞，今天特别放松，一杯又一杯把烈性酒倒进肚里。
周文静特意没喝酒，好聚会结束了，送估计会喝多的几人回家。林璐璐扛着已经有些东倒西歪的高飞下了车，周文静便开车往市区方向走了。
……
高飞捏了捏还有些昏涨的眉头，努力睁开被窗外光线刺得有些干痛的眼睛，却发现身边正安祥睡着地林璐璐，露着白净地肩膀……
酒后原来真的会乱性，自觉定力很好的高飞，终于明白再强大的信念，终究还是没抵过酒精的催化，此时有些后悔昨晚自己点了烈性酒，不停地挠着头懊悔着。林璐璐也感觉到了高飞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动静，睁开了还有些疲惫的眼睛。
“对不起，我没……”
没等高飞开口，林璐璐用她还带着体温的手指，挡住了高飞的嘴唇。
“你，真的不后悔？”高飞依然带着歉意问着。
林璐璐抚媚地闭上了眼睛，微微潮红地脸，露出了甜蜜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就是以后如果你醉了，咱们就别回家了，昨晚把你扛上来真是累死我了。”林璐璐故意转移一下话题，好让这个已经完全属于自己的男人，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
两个年轻的身体，又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