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和魂魄遭受落羽杉果实的灼烧，夜坤全然失了气力，无法抵抗。他瘫软在地，自嘲地道：“我千算万算，终于赢了一成，却没料到……没料到……”
“你的千般算计，不过仗着《妖赋》罢了。”净渠道，“《妖赋》，本君自己拿了。”
净渠用丹金斧在夜坤胸膛上画了个叉，徒手将里头那颗活蹦乱跳的心脏摘了下来。他搜寻片刻，在左右心室的隔膜上寻到一根血红色的狐毛。轻轻一吹，那根狐毛扭曲生长，在净渠掌心化作一本狐皮软册，封皮上书“妖赋”二字。
净渠收了《妖赋》，将那颗心脏丢给丹素，“上好的炼丹材料，赏你了。”
丹素立马接过心脏，将其小心捧在掌心，轻轻一嗅。一早知道咸阴城主的血脉非同凡响，没想到竟是首位妖王云狐的后人。云狐血脉的心脏，用来炼化“天植”，可真真儿上好！甭管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净渠仙君，好歹是站在一条道上的。
丹素眉眼带笑，行了一礼，“谢谢您呐！”
蔺子言翻了个白眼儿，“你还真好哄。”
“行啦！”丹素白了他一眼，将转伤丹丢进他嘴里，“有本事你也给我弄颗上好的心脏去，我保准将你请入暝丹府，好酒好菜招呼你。”说罢，她专心摩挲心脏，两眼放光。
失却心脏，夜坤的身体渐渐冰冷，长长的毛发脱落，显露他原本的容颜。那样俊美惑人的容颜，已然一去不返。
蔺子言捂着胸口，缓缓起身，走到夜坤面前，眼前浮现出初初相识的场景。那时，蔺子言乔装成一只虎头妖，潜入咸阴玩耍。偶然瞧见一个美人坐在花亭中，抚弄琴弦，蔺子言心生逗弄之意，上前戏弄，却不想被那美人捏住了下巴。
夜坤唇畔含笑，眸光惑人，“蔺公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扰人清净，是要付出代价的？”
相识十年，夜坤的容貌、秉性都与从前无二。可他总是叹息，咸阴城主一脉衰老得极快，死亡看似遥远，实则极近。这，便是云狐血脉注定的命数，一代比一代来得早。
夜坤与夜裘、夜奚之流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的目光不在于近前的城主之位，而是未来。
只可惜，未来尚未到来，衰老尚未降临，夜坤便已失却了性命。是他，亲自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早知如此，你又何必那般执着……”
蔺子言脱下外衣，半跪下来，轻轻地，为夜坤盖上身体。
蔺子言小心地看了净渠一眼，双膝跪地，重重叩首，“净心门第四代弟子蔺子言，拜见老师祖。请老师祖随弟子，返回落霞山。”
见净渠不理会，蔺子言只得再一叩首，重复一遍。他深知，之前夜坤将净渠仙君囚禁，令其失了抵抗之力，彼时带回去易如反掌。而现在，他只能恭恭敬敬地请求，方能免去杀身之险。
净渠仍不理会他，默默看着夜坤的身体。落羽杉果实的力量越发强盛，化作滚滚冥火，将夜坤连同蔺子言的那件外衣一同烧成灰烬。随着夜坤的死，金蝉节彻底消失，尘土缓缓落定。净渠飞身上前，接住叶澜止坠落的身躯。
叶澜止满身鲜血，狼狈得很，净渠却浑不在意，轻抚她的面容，然后狠狠一捏。
“小丫头片子，让你过来，你跑什么跑!？”净渠恶狠狠地道，“真该打屁股！”
说罢，净渠将澜止身上的铁链解开，将那些刀片撤去，紧接着小心地拔出她双眼插着的火鸦钉。
“好疼……”叶澜止呻吟不已。
“这点儿疼都忍不了，还想变强？”
叶澜止立刻紧闭双唇，生生忍下这痛。
净渠瞥着铁链和火鸦钉上的血，冷哼一声道：“夜坤那厮想用这些玩意儿克制我，灌了妖力再生生把它们往我身上扎的时候，可比现在疼十倍。铁血真汉子，那是连‘哼’都不能‘哼’一声的。”
叶澜止郁闷地想：你才是汉子！你全家都他喵的是汉子！
净渠将夜坤的眼珠塞进她空荡荡的眼眶子里，随即让她盘腿而坐，运气施法。
沁凉的气息在体内快速运行，绕行一个小周天后，汇聚到周身伤口之处。
叶澜止心中诧异，自个儿的妖力已经被净渠散尽了，该是没有任何法力才对，可是为何这股气息不像是外力涌入，倒像是体内自发形成的？难道，她的妖力回来了？
她刚一运指，想拈个咒术试试，却发现毫无效力，反倒是周身伤口受运指牵引，重又崩开。
“再乱动，小心以后身上留疤，变只瘌痢狼。”
叶澜止猛一睁眼，正面撞上面前的净渠……男娃？
不，他已经不再是之前矮小胖嘟的三岁男娃了。就在方才，气息运转之际，男娃的身体抽高半米，四肢也都变长舒展，圆圆的小脸也拉长了，变成了一个大男孩。唯有眉眼的形状和脸上的婴儿肥，能让人一眼认出这是之前的男娃。
十岁左右的净渠，容貌已经出落得很是清秀，自带仙家风骨。只可惜，他的双目赤红，唇角勾着邪佞的弧度，全然不似个仙君，倒像是……叶澜止轻轻一嗅，之前活的仙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曾在千重鼎的幻境中见到过的，滚滚邪气。
“你……你是谁？”
净渠邪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本君，乃是净渠……”
话头未完，忽听得外头电闪雷鸣，不停传来惨呼之声。
只见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降下一朵雪白的云头，上面立着一群白衣飘飘的仙门弟子。凝华真人手持金月弓，在最前头领着众弟子前行。而在他们上方，一只白鹭挥动翅膀，口衔明珠，照亮了咸阴城的一方土地。
蔺子言认得出，那颗明珠正是掌门的玉空宝珠，有破开咸阴城的幻境结界、驱邪避妖之灵力。凝华与众弟子从未来过咸阴，不识得进出咸阴的通路，上回追击叶澜止时硬闯，已是伤得惨重。如今，唯有这玉空宝珠，能让凝华顺利进入咸阴。再者，仙门弟子进入咸阴是禁忌，但有了掌门的信物，凝华便不会落人口实。
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个嘲讽的笑，蔺子言思忖，掌门果然还是不信任他，到了到了还是把凝华这厮给派来了。
一群仙门弟子在妖魔横行的咸阴出现，激起一阵骚乱。不停地有妖魔向凝华等人发动攻击，却都被一一击退。
凝华真人斜睨脚下的那些妖魔鬼怪，冷哼道：“这咸阴，果真是个腌臜之地，及至斩了那妖女，带回老师祖，合该一把火烧了此处才是。”
“师父，找到他们了。”凝华身侧的弟子寒枝指向乾坤居中的几人。
凝华摆了摆手，将雪白的云头停在乾坤居废墟的正上方，随即张满弓，箭头直指废墟中央的妖女。仙门弟子们响应凝华号令，亦齐刷刷拔出剑来，齐齐指向叶澜止。
蔺子言与丹素不约而同地挡在澜止身前。
蔺子言昂首，咧嘴露出一排大白牙，“师姐，老师祖已经找到了，我这就准备送回去呢，怎敢劳烦师姐和各位师侄们亲自跑这一趟？不如，你们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少在这儿打马虎眼！”凝华真人冷道，“给我让开，我要先除了这个妖女！”
丹素暴脾气一蹿，骂道：“你这是非不分的臭丫头，别以为在净心门修炼几日就天下第一了，敢动宝澜一根汗毛，老娘分分钟爆了你的肝！”
“你就是那个流芳门的叛徒？”凝华真人斜睨丹素，“果然如传言中一般，乡野俗女，粗鄙不堪。”
“你！”
蔺子言连忙拉住丹素的手腕，示意她先别激动，随即上前道：“师姐，叶澜止杀不得。”
“你想护此妖女？”
“非也，”蔺子言摇摇头，“不能杀她是因为……时辰……到了。”
时辰？是何时辰？
叶澜止正纳闷间，忽觉眉心热辣无比，无数绿色光点凝结成半只千重鼎的形状，又快速飞散而去。
净渠额上亦然。
千重鼎已经在寿典那夜爆炸而毁，净渠使用法术，将其散落在城主府的残余灵力汇聚起来，方有方才的魂魄互换。唯有如此，才能让净渠暂时摆脱铁链和金蝉节的牵制，使用原本的身躯，击败夜坤。
但是，残余毕竟只是残余，撑不了多久。时辰一到，各归其位。
叶澜止还没适应好自个儿的身躯，便又被那股子莫名的力道“哐当”一声甩了出去，又“哗嚓”塞进了十岁小儿的身躯里。而净渠的魂魄又一次被塞进了叶澜止那具小姑娘的躯体中。
恍惚间，叶澜止仿佛看见净渠那抹邪佞的笑容随着千重鼎飘荡散去，在半空里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唇语：“小丫头片子，记住我，我是……”
他是谁？他的笑容渐渐模糊，那个名字也随之湮没。
小姑娘的躯体中骤然涤荡起层层气息涟漪，好似往平静的湖面上投入巨石，溅起的水花与涟漪震人心脾，越荡越远。那气息若幽静山谷中的泉水潺潺，若兰草上的露珠颤颤，又仿若云霞雾霭间的清气幽幽……那是可以涤荡世间一切恶的仙气，属于净渠仙君的，活的仙气。
净渠仙君缓步前行，穿过蔺子言与丹素，怡然独立于云头之下，清朗疏淡的眸光望向云头之上的仙门弟子。他虽在下方，却好似已将上方众人压在足下。众弟子心中诧异，不由惴惴，恍惚间跃下云头，跪于净渠仙君面前。唯有凝华坚持握着金月弓，不肯相信净渠仙君的仙魂当真在一个妖女体内。
“师姐，你想杀老师祖吗？”蔺子言厉声道。
凝华真人还欲辩驳，却见白鹭亦飞身而下，垂头于净渠仙君身侧。她握紧金弓的手不由地松了松。她本以为此次可以一举杀死这妖女，却没想到，世事难料。
如果她不顾众人反对，强杀妖女，万一伤到老师祖的仙魂，掌门定会大怒。纵然知晓老师祖此次归来并非幸事，但明面上，他仍旧是老师祖，她这个小小的徒孙，不可放肆。
现今还不知老师祖为何会用妖女的身躯，亦不知老师祖会有何种变化，一切还需禀明掌门之后，再做定夺。
凝华收起金弓，飞下云头，单膝跪地，向净渠仙君行礼，“净心门第四代弟子凝华，拜见老师祖。请老师祖随弟子，返回落霞山。”
“落霞山，净心门，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之所在也。”净渠仙君负手而立，淡然道，“百年缥缈，沧海桑田。尔等皆欲迎我归山，是耶非耶？”
“正是。”
“若我不归，又当如何？”
不归？自是不成！凝华不敢明言，只垂首道：“五百年光景，净心门上下日思夜盼，只盼有朝一日重见老师祖，倾心侍奉周全。如今好容易得偿所愿，老师祖若执意不归，凝华怕是无法向掌门及门中弟子交代，更无法向整个仙门交代！”
净渠仙君不言。
凝华候了半晌，小心抬头，见净渠仙君神色淡淡，眸中并无喜怒之色。然则不知为何，凝华心中莫名发虚，好似被人看穿了一般。
她握紧拳头，心中思索：倘若老师祖不肯回净心门，只得以武力逼其就范，届时须得寻个正当的由头才成。弗如……就以叶澜止做饵好了。以“妖女蛊惑老师祖，净心门除妖孽护师祖”的名义强攻，理当可行。
“可以。”净渠仙君口中突然蹦出这俩字儿，倒是把凝华惊了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尚需半日光景，处理咸阴事宜。尔等，稍候。”
凝华皱了皱眉，老师祖头一遭来咸阴，能有什么事宜要处理？
“不能跟他们走！”丹素头一个出来反对，“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宝澜的身躯岂能落在仙门手里？”
叶澜止也不同意道：“净渠仙君回净心门自然可以，但是得先想法子把我们的身体换回来！”仙门与妖族世代为敌，一个妖族公主去了仙门，无异于羊入虎口。若她是凤邪、沧起那般的妖族精英倒还不怕，偏巧她是妖族最弱鸡的一只独尾小灰狼，只怕分分钟会被那些厌恨妖族的仙门弟子啃得渣都不剩。
净渠仙君走向澜止，掌心摊开，现出那本《妖赋》。
《妖赋》在法术细风中翻页，停在中央一页，上书：换魂之术，根在落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