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止心下一懔,抽出随身的匕首,慢慢朝树后挪去。每靠近一步,妖气和血味便重了一分,她敛声屏气,思量如何应对。终于挪到一旁,一只锋利的虎爪直扑而来,抓向她的面门。她反应灵敏,向旁边一撤,下一瞬,匕首便已架在对手颈上。
“锤天虎?怎么是你?!”
一看到她,树后的妖松了一口气,然后像一片凋零的叶子,颓然倒地。这只妖不是旁人,正是虎头豹身、尾带金锤的锤天虎。
此时的他没有了平日里的强壮,脑袋被咬去了一小半,左腿和右臂不见了,胸膛被穿了个大洞,尾巴上的金锤滚落在不远处的草堆里。
换作寻常的妖,此时只怕早已没了命。饶是强壮如他,也已是奄奄一息。不然,以叶澜止的功夫,哪里能这么容易把匕首架在他的颈上?
叶澜止单膝跪地,放下匕首,将他扶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锤天虎是妖界陆军大将,能伤他的妖类屈指可数,更别提伤成这般恐怖的模样。难不成是厌恨妖族的仙门弟子所为?
“魔……两个……”锤天虎勉强抬起仅剩的左手,将一根棕灰色的羽毛递给她,“请……请帮我转告战王,知遇之恩……锤天虎来世再报……”
“胡说什么?!你不会死的!”叶澜止大喝道,“撑住,我给你疗伤!”
叶澜止双手哆嗦着从袖中取出一粒转伤丹塞进他嘴里,却见他摇了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气息无存。
她鼻尖一酸,眼眶立时湿润了。
锤天虎跟了凤邪三百年,与凤邪不是兄弟,更胜兄弟。
“莫用我的脸哭。”
叶澜止猛一抬头,便见净渠仙君负手立在草堆旁。
她连忙抹了抹泪,“你救救他!”
净渠仙君神色淡淡,浑不在意地将脸上莫名流淌的热泪拂去,摇头不语。
“当初在咸阴城,你不是施法救了很多人吗?为何今日却不成?”
“魔气攻心,无能为力。”
“魔……魔……”叶澜止取下锤天虎手中的棕灰色羽毛,却怎么也看不出究竟源自何种魔物。
“此乃数斯之羽,”净渠仙君道,“数斯是魔帝崆峒手下四大魔兽之一,身形最小,战力最弱,但脑力最佳,也最是狠毒。每每出没,身边必带一战力极强的魔物,此次它身边跟着的许是银甲獬。”
这些日子修炼,净渠仙君时常会同她讲解一些魔族知识,譬如魔族中最厉害的那些魔的模样、战力、武器、弱点等等。
那魔物之所以称为“银甲獬”,是因为它没有毛发,身上的皮肤是一层银色的钢甲,兵器刺不破,大火烧不穿。银甲獬体形可自由变化,最大时堪比一栋高楼,最小时又如一只野狗。这就令它的活动比较自如、灵活,可以随时变换战法。
银甲獬可以一百年不吃东西,但若打开胃口,一餐饭能吃掉一个城市的人口!
“如果真的是银甲獬,那……”叶澜止心里一“咯噔”,“落霞山,危矣。”
“嗯。”净渠仙君微微颔首,“有重要任务交与你。”
“什么任务?”
“一,前往宾客楼,找到楼顶仙门界石,用我的掌纹开启应急结界;二,回泽被殿,将所获情报悉数告知你师父。”
“好!”叶澜止起身拈起云头便要走。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那你呢?”
净渠仙君道:“此乃银甲獬最初杀人之处,我留下探察。”
叶澜止点点头,脚步正要踏上云头,倏而方向一转,瞬间移动到他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臂。
净渠仙君皱了皱眉头,向后退去。
“你休想瞒我!”叶澜止紧抓他的手臂不放,顺势捋起他的袖子,便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手腕一直延伸至肘弯,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显然是中了剧毒,“果然……”
方才她便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他面冷心热,绝非见死不救之徒。当初在咸阴城,他在身体那样虚弱的情况下,都能施法救妖。纵然锤天虎是魔气攻心,他也不会试也不试便放弃救助。除非……他做不到了。
叶澜止心头漾起丝丝心疼,“你跟它们对过阵了?”原来在她意乱情迷之时,他正与魔物对抗,还受了伤。她却愚蠢地以为,他又故意刺伤自己,同她作对。
净渠仙君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抚她的头顶,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看不得她难过,看不得她自责,看不得她皱眉头……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对他有了这样大的影响。是身体互换的缘故吗?想来不尽然。但无论如何,在训练她的过程中,他必须硬下心来。
他收回手,淡然道:“任务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叶澜止有些赌气,小嘴噘着,很不爽的样子。她未立刻离开,而是拿出仅剩的一颗转伤丹塞进他嘴里。
“吃下去!”叶澜止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巴,命令道,“你伤不好,我也疼得厉害,可没法完成任务!”
净渠仙君治伤的术法绝佳,唯独对她这具身体无法发挥作用。转伤丹虽只能治疗躯体损伤,对他身中之毒没有用处,但好歹能帮他减轻一些疼痛。
净渠仙君嘴巴被封,一时发起窘来。
她的掌心暖暖的,紧贴在他的嘴唇上,像是他用唇吻了她的心。他讷讷地不知如何是好,蒙了一瞬,乖乖咽下丹药。
青黑色的毒素依然在皮肉中蔓延,好歹血止住了,伤口愈合一些。叶澜止稍稍满了意,收回手掌,背对着他弯下腰,“上来,我带你走。”
“嗯?”
“嗯什么嗯!”叶澜止气势汹汹地道,“难道把你这么个伤患丢在这里吗?万一其他魔物偷袭,你如何招架?你想变得……”她指向锤天虎残缺的尸身,语带哽咽,“变得和他一样吗?!”
“但……”
“你不怕耽误时间,就再絮叨!”
叶澜止这只小灰狼硬气起来,颇有几分妖王的气概。净渠仙君怔了怔,正欲开口,却见她不管不顾地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扛上了背。一朵云自脚底生成,叶澜止踏上云头,极速前行。
净渠仙君伏在她背上,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叶澜止咬牙,仙君这些日子都吃了啥?换回身体后,我特喵的得减肥啊!
——减肥小分割——爱的背背——
仙境般的落霞山,须臾之间,已成地狱。
从山门口一路向上,尽是残缺的尸体。血水沿着石级蜿蜒而下,滴滴答答,黏黏腻腻,画出一幅冶艳的图景。
夜空上燃起了迎敌的讯号。弟子院中涌出无数仙门弟子,他们看到面前的惨象又惊又怒,急欲保护师门,为死去的同门报仇雪恨。可是,造成这一切的敌人是谁、在哪里,他们尚未找到,便惨遭毒手。撕裂的撕裂,掏心的掏心。
“是妖族,一定是山上的妖族作乱!”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后头的仙门弟子立刻拈出除妖的法术来。然而,这些法术没啥卵用,反倒把赶来营救的妖族弟子惹恼了。
“愚蠢的人类,来的是魔族,魔!”
仙门弟子来不及思考他们说的是对是错,便见妖族弟子同样被无形的手撕碎,变成路边繁树的养料。
“怎么会这样?”叶澜止飞在云头上,看着下面那惊心动魄的屠杀,“落霞山不是有师父的结界守着吗?”
落霞山作为净心门的大本营,一直由历代掌门用结界守护。掌门实力越强,结界越坚固。玉惊弦所创的结界,按说不会这么容易被破的。难不成玉惊弦出了什么事?魔族把他给……
发丝在夜风中飘荡,携着缕缕幽香,窜入叶澜止鼻尖,又勾动她的心绪,令她越想越害怕,越怕越伤心。心底里一个声音在呼啸:哦,师父,我心悦之人。你若离去,我又如何偷生?
“啪!”
净渠仙君伏在她背上,伸手朝她后脑勺猛地一拍。
“哎呦!”叶澜止愤愤然转头,“拍蚊子呐!”
哟呵,还真有一只蚊子在仙君掌心活蹦乱跳,这不巧了吗不是?
“这便是数斯的聪明之处。”
蚊子体形极小,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小飞虫。任何人见了它,拍死便了。结界这种傲骄的法术,亦对小蚊子不屑一顾。殊不知,蚊子是携带隐匿毒菌最方便的物种。
数斯将自己和银甲獬的魔体分解成千缕魔气,分别寄身在蚊虫体内,再进行封印。结界对这些蚊子没有感应,因此,蚊子们悄然进驻落霞山的深林之中,寻找合适的机会释放出魔气。如此一来,数斯和银甲獬就可以不动声色地穿过结界,开始屠杀。
果不其然,空中许多小蚊子“嗡嗡”地振动薄翅。叶澜止随手拍死一只,便见一股黑气从蚊子碎尸之内窜出,朝弟子院飞去,汇入一黑一白两个魔物体内。黑气汇聚一分,它们的容貌便清晰一分。
白色魔物体形较大,出手狠辣,招招毙命,是银甲獬。
体形较小的黑色魔物长相颇似猫头鹰,漆黑的羽翼收拢着,两条人类腿脚微微屈起。它蹲在银甲獬头顶,指挥若定,正是那数斯。
银甲獬的移动速度极快,同时配合隐匿法术。仙门弟子和妖族弟子尚未来得及看清敌手是谁,便已身首异处。
银甲獬专注于屠杀,数斯随时关照周遭环境,调整屠杀策略。
俩魔物互相配合,很快从弟子院一路向上杀到了灵修台。
突然,数斯的鸟头来了个180°后上方大扭转,莹绿色大眼盯住上空云头上的两人。它口中发出“桀桀”的声响,上空的蚊子立时躁动起来,挥动着薄翅,朝数斯那处俯冲而去。
净渠仙君指尖拈了个诀,丢下云头,在蚊子冲去的前方布下一道火障。蚊子一时刹不住闸,直扑进火障中,连虫身带魔气,一道烧出了烤煳肉的妙味。
若能将这些蚊子全部焚杀,数斯和银甲獬便无法完全凝聚成形,法力将会大打折扣。
“这里有我,你去打开应急结界。”仙君道。
叶澜止扣住他的手臂,“我带你上来,可不是让重伤员上战场的!”
她眼底里的倔强和认真令他的心湖泛起粼粼波光。
他不由地勾起了唇角,“莫絮叨。”
说罢,他指尖一弹,叶澜止便手臂酸软地松开了他。足下的云头得了令,跟打了鸡血似的,铆足了劲儿朝宾客楼冲去,而他失了支撑,竖直坠落。
“仙君!”叶澜止大骇,想回去救他。可她忘了,生成云头的咒语是她在录册中学的,而那本录册是他赠与的。论操控云头,她的水平比他差了十万八千里。云头绑缚着她,令她无法脱身。
净渠仙君足尖轻点,止住坠落的势头,平稳落至火障之上。他将手背在身后,俯视下方的数斯。再一挥手,火障瞬间扩展成半球,将数斯和银甲獬包拢。四面八方的蚊子飞至火障,便无法再进一步。
数斯与银甲獬无法汇聚完整魔形,疯狂尖啸。
“公主来了!”
“公主殿下,救命!”
妖族见到净渠仙君,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仙门弟子在绝境之中看到这么个镇定的主儿,本能地寻求对方的帮助。
仙君只微微颔首,淡然出声道:“火炎阵,起。”
“得令!”
有了仙君坐镇指挥,仙门弟子与妖族弟子不再一片混乱。他们从尸山血池里爬出来,稳下身心展开合作。这些日子所学除魔阵法,终于派上用场。
仙君就是仙君,无论身处何种险境,都能镇定自若,从容应对。叶澜止心中的大石落下一瞬,却又沉了几分。五感互通,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仙君的手臂越发疼痛,全身都疲惫不堪,定是那魔毒在发挥效力。
回去帮他?
不!
如他所言,莫絮叨,尽快完成任务,才是真的帮他。
她揉了揉酸涩的鼻尖,一扭头,再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