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只小猪崽子被人架在篝火上烤,叶澜止通体滚烫,身体里的水分被烤出来化作汗水流淌,又迅速挥发。饶是身处雪泉洞中,浸泡在雪泉水里,仍免不了又干又烫,难受得厉害。她一个劲儿地往泉水深处没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钻出水面。
夜已渐逝,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只是日头尚未出现,雾气在山林间蒸腾,将一切笼罩得朦朦胧胧。
叶澜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雪泉洞。她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同净渠仙君言说,可外头的石盘上早已不见他的踪影。倒是有个白袍子的女子坐在上头,手里掬起一捧雪泉水洒在金月弓上,从容地擦洗。晨雾朦胧之间,她的神情分辨不清。
叶澜止耸了耸鼻子,没有嗅出那女子是谁,只得走近去看清那张脸,这才诧异地道:“凝华师姐,你怎么在这儿?”
她左右瞧了瞧,“仙君呢?”
凝华真人没有言语,兀自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帕子,将金月弓上的水渍擦干。
叶澜止皱了皱眉头,不晓得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突然,凝华将金月弓拉开,金箭上弦,箭头对准澜止眉心。
澜止唬了一跳,立刻运起法力,将阿斩握在掌心,随时应战。
“怎么,想杀我?”凝华冷笑道。
“是你要杀我!”
“我若要杀你,在封印中便不救你了。”凝华道,“再者,契约咒未解,我根本杀不了你。”
叶澜止谨慎地观察凝华的脸,没有契约咒反噬时血脉逆行的症状,看来她的确没有动杀机。不过,凝华对妖的厌恨是根深蒂固的,若因施了一次救便以为她转性了,未免太过天真。
叶澜止提防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知晓你与老师祖的关系,这种事情饶是同门之中都是禁忌,更何况你是妖族公主。老师祖乃是净心门的魂,容不得亵渎。明日老师祖率仙门大军返回落霞山,你留在妖界,别再跟着了。如此,我便留你一命。”
叶澜止哂笑起来,“真是有趣,你自己恋慕师父不敢追求,却来管我们的闲事,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真的只是不想我同仙君在一起吗?还是说,怕我回去之后仍霸占着你主理授徒的职务,以至于师父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凝华面色一变,拉紧弓弦,怒道:“妖女,休得胡言!”
“凝华,你屡次害我,念着师父的面子,我可以喊你一声‘师姐’。”叶澜止挑了挑眉,“若不念师父的面子……你——算——哪——根——葱!”
凝华指尖弓弦骤然一松,一支金箭射向澜止眉心!
叶澜止向后一撤,轻松躲过。凝华再来三箭,澜止将剑一横,将那金箭拦腰斩断。只见箭尖刺入土中,箭杆子落在草丛里,零落不堪。澜止捻动移物术,箭尖们从土中飘出,直冲凝华面门飞去。
“还给你!”
凝华躲闪不及,脸颊被其中一支箭尖划破,流出几滴鲜血。她恼恨不已,十指绷紧,转瞬变幻出十支金箭。箭在弦上,瞬时而发!十支金箭冲破晨雾,划出十道金光,道道直击澜止命门。它们好似长了眼睛,无论澜止如何躲闪,都能很快锁定她的方位,追击而上。
叶澜止勾了勾唇,金月弓是凝华的绝招没错儿,可用得太多,便没了神秘感。
在落霞山期间屡次被凝华陷害,为了以防万一,澜止特地跟蔺子言写信讨要对付金月弓的法子。蔺子言并无此法,却寄给她一串钥匙。那是他的师父渡林真人曾经居住过的茅草屋的钥匙,屋里有渡林真人留下的仙门典籍,有一本中记录了金月弓的使用法诀和破解之法。
本来只是未雨绸缪,没想到当真派上了用场!
首先,金箭的追踪之术凭借的是目标的气息,只要敛去周身气息,便可令金箭失了追击方向;第二,十支金箭依金月阵法布局,即便失去目标气息也能击中目标,产生致命的打击效果。
要破箭需破阵,而金月阵法的阵眼,就是它的主人——凝华真人——的手腕。
叶澜止敛去周身气息,趁金箭追踪失效的空隙,在阿斩上灌注气息。金箭将阿斩当作是她开展追击,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被识破。她迅速趴在地上,化作九尾灰狼,以狼的速度和爆发力直冲向前,张嘴狠狠咬住凝华的右手腕,扼骨断筋!
“啊!”
凝华痛呼出声,急欲甩开。叶澜止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狼尾卷住她另一只手,用力一掰!只听得“咔嚓”一声响,腕骨尽断!
十支金箭失去阵法控制,无力地落下来。金月弓跌落在地,沾染尘土,失去了从前的光泽。凝华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不停地喘息,强忍着断骨之痛。
叶澜止变回人形,退回原位,收回阿斩,冷静地道:“别以为我从前弱小便会对你一味忍让。今日你以金月弓杀我,断你筋骨只是小小的惩罚。稍后我会派人给‘师姐’您送药,保您断骨重续,断筋重接。但是你最好记住,端正自己的位置,做好师父的徒弟。我与仙君之事用不着你来过问。”
正值妖界与仙门结盟最易生变的时期,她打断凝华的筋骨只为自保,却不能伤其性命。这个道理,叶澜止还是懂得的。略施惩戒,再给她接续筋骨,这事儿差不多便可抹平。
“哼,用不着我来过问?”凝华冷哼一声,昂起头,咬牙切齿地道,“难道由着你们做下苟且之事,败坏净心门的名声吗?”
叶澜止撇了撇小嘴儿,“懒得理你。”
说罢,她抬脚便走。与小人争辩简直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反正凝华已经杀不了她,更不值得理会了。她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同仙君说,必须快些见到他。
“哦?那后山洞穴中的妖王元身,你也懒得理?”
叶澜止脸色骤变,脚步一顿,“你怎么知晓……”
凝华站起身,冷傲地扫了她一眼,口中吐出一股青烟。青烟在她耳边绕了三圈,最后化作一朵红艳艳的凤尾花,插入发间。
那抹红色刺痛了澜止的眼睛,从外形、色泽和气息中她分辨出,这朵凤尾花正是娘亲临别前送给她的那一朵,是用娘亲的凤羽幻化而成的。她分明将它好好放进了房间的碧玉枕中,妖族洞邸有结界、有豺婢守卫,凝华如何能潜入她的房间,偷走凤尾花?
“我如何知晓不重要,如何拿走凤尾花也不重要。”凝华一见到澜止脸色发白,心里越发欢喜,语气都欢快了几分,“重要的是,它可以打开后山洞穴的结界,让妖王元身‘心甘情愿’地动身。”
“你……你……”叶澜止又惊又怒又气又惧,“你把我父王弄到哪儿去了?”
一般而言,九尾狼妖坐化在某一处,魂魄散去,残留的元身仍携着灵性,扎根在那处,不容挪动。若强行挪动,不仅挪动者会中狼毒而亡,元身也会就此化为齑粉,不复存在。唯有用其生前最牵挂之人的物件做引,施行霸元术,才能让元身“心甘情愿”随之离去。
“你发誓离开老师祖,永不踏入仙门,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
叶澜止怒极,挥剑直指凝华。抢人家父亲的尸首,用来威胁人家分手,这是哪门子的仙门?!哪门子的道义?!
“我才不会任你威胁!把父王还给我!”
凝华斜眼瞄了瞄发间凤尾花的位置,“想要?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拿走。”
说罢,凝华足尖一点,飞身而去。
叶澜止唤起云头踏上,紧追其上。
凝华双腕废了,各式术法却仍使得极为顺溜。她一边飞,一边放出矿石术,引来无数巨大的石头朝后方砸去。
叶澜止躲闪不及,挥动阿斩,又是劈又是斩又是刺,震得双手双臂又麻又痛。半空里,浓雾越来越多,巨石越来越多,她渐渐看不见凝华的身影,只能费力地对付巨石。
突然,叶澜止手下一顿,阿斩刺入一块巨石之中。可是刺入的手感同之前全然不同,鲜血从“巨石”中喷涌而出,溅了她满手满脸。
浓雾骤然散去,石块恍然消失,叶澜止愕然发现自己手持阿斩,正中凝华心口。
凝华口吐鲜血,脸色煞白,声声泣血,“澜止公主,你我恩怨太深,但仙门与妖界交好,我欲同你摒弃前嫌,连主理授徒也不要了。你为何……偏偏容不下……”
“我”字未出,凝华全身脱力,自半空坠落而下。
“凝华师父!”
“师姐!”
“凝华真人!”
……
凝华坠落的正下方不是六棱山,而是七岭山那条最热闹的街市。仙门弟子和妖族弟子们狂欢了一整夜,见时候到了,纷纷走出各个洞府,返回各自的营地。路上,有些人饥肠辘辘,在街市最外头的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来吃。
就在他们大快朵颐之时,在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味儿里,突然自上而下飘来浓郁的血腥味。他们一抬头,便见半空上,妖族公主叶澜止将剑插进了仙门真人凝华的心口。
凝华坠落在众人眼前,骨骼碎裂,脑浆迸裂,殷红的血从体内涌出,染红了雪白的袍子,浸湿了身下的土地。双手手腕被废,软软地摆出一副诡异的姿态。那双一贯冷傲的眼睛此时瞪得又圆又大,瞪向半空的叶澜止,是个死不瞑目的架势。
叶澜止脑中轰隆震响,恍若擂鼓。凝华坠落之前,眼底的那一抹冷傲的笑,像是在嘲讽她的蠢笨。
中计了……
凝华提前在雪泉洞内设下了咒网,在叶澜止进入洞穴的一瞬间,网中咒术开启。等澜止出洞时,便已被咒网带离了六棱山,转而移至七岭山上。先前的雪泉水,凝华身下的石盘,不过是咒网做出来的幻象。凝华的目的就是激怒叶澜止,让她杀了自己。
然而澜止纵然讨厌她,但出于大局考虑没有下杀手。于是凝华进一步用妖王苍鹭的尸身引澜止出手,最终用自己的死,把澜止变成了杀人凶手。
妖族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仙门真人,甚至将其筋骨咬断。
这不只是杀,更是虐杀!
这不只是夺走凝华的性命,更是直接挑衅仙门的尊严!
仙门弟子群情激愤,纷纷拿出法器攻击叶澜止,要为凝华报仇雪恨。妖族弟子要保护自家公主,纷纷亮出爪牙,要阻止仙门弟子。此时,还有一些清醒之人,劝说大家冷静下来,先试试救凝华真人性命,之后调查清楚再下结论。毕竟,叶澜止现在也是仙门弟子,更是主理授徒,一直以来也是尽心维护仙门的。
“师父啊!”
双方僵持之时,凝华之徒寒杳跑出来大哭一通,开启火上浇油模式。她说师父的家人如何如何被妖屠杀,师父如何修炼成功又如何栽培仙门弟子,师父为了天下太平如何放下仇恨,又如何在战场上救了叶澜止性命云云,还将叶澜止和凝华的矛盾大肆渲染一通。
纯善金光身上披,凝华的形象越发地光辉伟大,衬得叶澜止的虐杀行径越发残暴可恨。
叶澜止站在云头上,攥紧了双手,指甲掐得掌心渗出血来。她想为自己分辩,想把凝华的诬陷公之于众,但人们只会相信眼见为实,现在这种情形,有谁会相信她?
除非……净渠仙君施法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