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棱山雪泉之下,檀木雕上下蹿动,其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狂乱的吼声。无数邪气自地脉之下升腾而起,汇聚于火种之中。赤色的火种瞬间染成漆黑,又猛地蹿上去,钻入檀木雕内。
寂静片刻,只听得一声爆喝震动山脉,檀木雕爆碎,黑色火焰冲破雪泉洞,荡平六棱山顶!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合着鬼邪黑气一道笼罩天下;黑色的岩浆蜿蜒流淌,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融烧成灰。
镜湖之上,净渠仙君修长的指节微微一动,口中溢出一声唤:“邪君,来。”
黑色火焰飞窜而来,落在净渠仙君眉心前方,破口大骂:“看你做的这些屁事!小澜止好好的一个小丫头,居然落到这般田地!有什么话不能同她早早言明?若早早说清,绝不会如此!你……你……本君真是要被你气死!”
净渠仙君亦知自己自以为是,错得离谱,如今铸成大错,悔之莫及。
“抱歉。”
“她不在了,现在说抱歉有个鬼用!”
“邪君,我是同你抱歉。”
邪君一愣,从未想到高傲冷淡如仙君者,居然会跟他道歉。呃,这个,那个,看仙君放下架子,好像还挺受用的。不过,澜止因这家伙而死,不能这么容易原谅他!
“不原谅亦无妨,”仙君道,“我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我……作甚?”
“我想找回自己的‘情’,我想知道该如何爱她。”
邪君默了一瞬,仙君这家伙连这样痛苦难当的时候,思维都无比清醒,瞧着真是无趣,倒是方才那癫狂喊叫之时还显出几分可爱。
“好吧,为澜止,咱一道狂一狂,”邪君哂笑起来,“可别怪本君坏了你的修行!”
“求之不得。”
黑色火焰在净渠眉心打了个转儿,重新纳入他的身魂。
热,好热……
炽热的火焰烧化了身体内外的坚冰,以燎原之势将心里那片荒原焚烧殆尽,连那株高耸的大树亦烧成了灰烬。万般情感如潮水汹涌而起,溢满胸膛,又盘旋而上,自眸中流淌而出。他伸出手指,轻捻一滴泪,舐于舌尖。
咸的,热的,满含情意的……
净渠仙君缓缓闭上猩红的双眼,任泪水流淌。或许他早该意识到,邪君不是别的,正是他在数百年孤寂岁月里藏起来的“心”。邪君确乎以邪气为载体应朱雀诅咒而生,但为祸天下的本源不是邪君,而是他的“情”。
邪君入体,他终于变得完整,终于重新懂得了喜怒哀乐,也终于不可抑止地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曾几何时,他在澜止心底种下了慈悲的种子,她让那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了最美的花。可是,善良有何用?慈悲有何用?心系天下有何用?顾念苍生又有何用?还不是被欺骗、被背叛、被孤立、被诬陷?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浑不在乎,只固守自己的追求。
可澜止不一样!
落在她身上,他忍不得!
“澜止,做仙君太累了,牵挂天下苍生,在正邪是非间制衡。从今而后,我只做你的夫君,为你鞍前马后,为你斩杀天下,可好?”
静寂,无声。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净渠仙君将手抚向玄袍衣袖处,小指勾着那袖子,好似勾起了她小巧的指头。
他温柔地笑了笑,有些赖皮地道:“一生一世,不容更改。”
净渠仙君将玄袍安置于湖面上,以结界相护,随即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围堵在外的仙门弟子。
该如何爱她?自然是将她所受的苦楚,统统还给那些伤她、害她、污蔑她、围攻她之人,不管他们是谁!
“澜止且等一等,我把他们清理干净,便陪你上路。”
仙门弟子们惊恐地发现,老师祖全身萦绕着滚滚黑气,见人即杀,逢人便斩。但凡进入他的视线范围的,立刻血溅当场,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血月当空,邪魔重现,猩红遍地。
老师祖疯了,仙门大军乱了。
营帐内,墨安见外头一片混乱,心急如焚。然而结界太过坚实,他无法突破,只能干着急,“掌门,老师祖走火入魔,快想法子阻止他!”
玉惊弦并不着急,兀自倒了杯茶水,慢慢啜饮。等到净渠仙君疯得越发厉害,杀红了眼;等到仙门弟子们越发惊惧,混乱到了极点,他才放下杯子,将拂尘传送出营帐。
那拂尘在半空里打了个转儿,形成一道结界,将净渠仙君笼罩起来。拂尘中传出玉惊弦的声音:“老师祖被妖邪所害,已然入魔,戕害仙门,贻害苍生。我等仙门弟子务必团结一心,铲除此害,保卫天下苍生!”
仙门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碍于老师祖的身份不敢反抗,亦陷于是非对错的纠结之中不愿反抗。如今得了掌门之令,又值生死关头,他们只得拿起法器、围起法阵,将结界中的老师祖包围。
就在战况极端紧张之时,墨安忽而发现玉惊弦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来。他头一次觉得从不曾认识自己的师父,哪怕他们已经相识百年。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发酵,令他忍不住问出口:“掌门,难道这一切,都是您算计好的?”
打从老师祖离开净天柱开始,天地邪气跃动,掌门便小心提防着。
安排墨安、凝华与老师祖住在同一层,也是为了随时监视其动向。但是这段时日,掌门撤去监视,将除魔之事、斩妖之事统统交给老师祖,墨安以为掌门已经完全信任老师祖了。如今看来,截然相反。
掌门把所有难办之事交给老师祖去做,消其体力、耗其法力,自己却借着闭关养伤的由头躲起来积蓄力量。只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仅仅打败魔族,掌门并不满足。利用凝华对澜止的厌恨挑起仙妖两界的仇恨,再利用老师祖对澜止的感情设计老师祖入魔,既可再度引发对妖界的战争,又可以让老师祖失去仙门的敬仰。
当然,叶澜止救人之事出乎了掌门的意料,令仙门弟子出现了动摇。不过没关系,她一死,妖界必不会善罢甘休,这场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五百年和平到此终结,从今而后,掌门便是仙门唯一的领导者,带领仙门斩妖除魔、统一天下。掌门更可尽享天下苍生的供奉,无人能够取代。
“怎么能叫‘算计’呢?”玉惊弦犹自微笑着,“此乃——谋略。”
“所谓的‘谋略’,便是诬陷他人,挑起战争吗?”
“对敌人,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那凝华呢?她也是敌人吗?您明知道她对您的心意。”
玉惊弦挑了挑眉,“凝华是我的好徒儿,自愿以性命祭战。待尘埃落定,为师自会为她寻一个风水极佳的墓穴。”
墨安隐怒,“所以无论是我、凝华,还是任掌门、梦素真人,还是所有仙门弟子,都不过是你手中的木玩,专供你达成目的!”
玉惊弦自席上起身走来,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全不见之前的虚弱模样。他拍拍墨安的肩膀,“孩子,你还是顶优秀的,只是固执了些。只要你似从前那般忠诚于我,这净心门掌门之位,总有一日还会是你的。”
“若我不肯呢?”
玉惊弦手上一用力,强劲的威压压得墨安喘不过气来。
岂料墨安不气不恼亦不惧,反倒低声笑起来。
玉惊弦皱了皱眉头,“你笑什么?”
“掌门,我终于明白,为何你的仙法这么多年无法再行突破,为何你始终无法使用苍生燎,为何……”墨安眼神扫过他全身上下,嘲弄地道,“你身上的仙气永远死气沉沉!”
“住口!”玉惊弦被戳中痛处,面色大变,掌风雷动,立出杀招!
“轰隆”一声巨响,整座营帐被一阵飓风掀开,帐幔飞向云端。
玉惊弦怒杀墨安的一举一动,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与墨安之间的对话,在半空里回旋,一遍一遍又一遍。
玉惊弦一惊,不可置信地盯着墨安,“你?”
墨安趁机向后一撤,从背后取出一只小巧的纳音鼎,“掌门,得罪了。”
七月半,鬼邪出。
仙门弟子们只觉脑子一蒙,真特么撞鬼了!仙妖联盟破灭倒也罢了,老师祖入魔倒也罢了,怎么他们无限敬仰信任的玉掌门竟成了这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
远处山林里,任悠游牵着他的小秃驴慢吞吞地行来。驴背上盘坐着的,正是妖王苍鹭的遗骸。
“找到了!”任悠游向蔺子言打了个招呼,又朝任罗天扯开一个笑脸,“爹,我这回顶靠谱了吧?”
任罗天没有言语,只做了个手势,号令仙门大军中隶属任天门的那一支退兵。同时,他好生接引苍鹭遗骸,恭恭敬敬地送归叶沧起与凤邪处,表明一切阴谋皆为玉惊弦一人所为,仙门众人并不知情,望妖界摒弃前嫌,勿受挑唆。否则,便是亲者痛,仇者快。
梦素真人气恼不已,追过去喊道:“任掌门,你怎可破坏同盟,与妖类为伍?!”
任罗天斜睨了她一眼,“我任天门纵使爱赚钱,也从不赚黑心钱。除魔之时跟人家称兄道弟,如今过河拆桥、挑起战事,如此丢人的盟,我可同不了。”
“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除魔之后要跟妖族算账呢!”
“妖族伤我仙门、害我苍生,我自然要算账。可人家好生款待,无有害人之心,仙门却肆意诬陷,丢尽了修仙者的脸!”任罗天鄙夷地道,“梦素,我劝你也别再一条道儿走到黑,变成‘黑寡妇’。”
“你!你……”
任罗天没再理会她,再三向叶沧起表明请和的态度。
“宝澜没了,你说和便和,那有这般容易之事!”凤邪痛失妹妹,满腔怒火憋在心间,恨不能将仙门碎尸万段。他伸出利爪,要号令妖兵继续攻伐。
“慢着!”叶沧起拦住凤邪,走上前来,向任罗天道,“这一切,莫不是计?”
任罗天向她行了一礼,“犬子之计,多有冒犯,实属无奈,还望海涵。”
那夜在盘丝洞,蔺子言纠结苦痛,喝了很多酒。翌日清晨,凝华被澜止斩杀之事轰动妖洞,蔺子言酒意、痛意、悔意齐齐迸发,对任悠游吐出了实情。
他这么多年游戏咸阴,与妖异之类为伍,乃是受玉惊弦指使,将妖界与咸阴的情报传送回净心门。玉惊弦对他很是满意,那些阴诡之事常交给他去办,他也因此对玉惊弦的计划有所了解。
玉惊弦没有料到,蔺子言同妖类在一起越久,越发感到“妖类为恶、除之务尽”的理论多么荒谬,越发狠不下心肠毁掉同妖族的那份情谊。
任悠游听到这些,很是唬了一跳,忙将蔺子言劝诫一通。两人一拍即合,当下趁着酒意做了决断:去他奶奶的玉惊弦,去他奶奶的除妖务尽!老子不干了!
任悠游去寻老爹襄助,千说万劝,终于说动任罗天暂时中立,并拿出任天门最强搜寻法器寻找苍鹭遗骸。果然,他在三十里外玉惊弦的营帐地下找到了被掩埋的遗骸,上头堆积了许多用来掩盖气息的灵草。
那边厢,蔺子言偷偷找到墨安,一起前往净渠仙君那处商议。墨安不肯相信掌门是阴险诡诈之人,反将蔺子言斥责一顿。
没有切实的证据,墨安不信,仙门众人也必不肯信,蔺子言纵然说破了嘴皮子也是徒劳。
“不如,我们试一试?”蔺子言不急也不恼,仍笑嘻嘻地道,“我这里有个法子,是非曲折,一试便知。只是,需要墨安师兄跟老师祖的配合。”
墨安紧皱眉头,“你这般说辞还是收回为好,我不会告诉掌……”
“说说看,”净渠仙君忽而开口,“如何试?”
“看来老师祖还是相信小澜止呵,纵然掌门用了那么多障眼法,都无法动摇。”蔺子言贱兮兮地笑着,“真真儿情比金坚……”
净渠仙君瞥了他一眼。
种种迹象全都显示是叶澜止掩护邪君、杀了凝华,理智告诉他应当站在仙门这边,狙击以叶澜止为代表的妖界恶徒。但心底那片荒原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相信她,相信她,相信她一直都是那个善良而坚定的姑娘。
如果选择相信她,那么欺骗众人的只能是玉惊弦。仙君正苦于找不到证据,蔺子言恰好送来一计。既如此,那便休再废话。
“说。”
“咳咳!”蔺子言清了清嗓子,“不知老师祖可还记得,当初在数斯的幻境里,掌门是如何走火入魔的?”
“对叶澜止动情。”
“非也,非也!”蔺子言道,“他只是故意表现出对澜止有情,掩盖真相。在那个幻境里,他终于修成仙道,称霸天下,却被您和澜止拽下高位。啧,杀心一起,可不得走火入魔?但他是掌门啊,只能让您和澜止做坏人,他得保住形象。”
净渠仙君沉吟片刻,分析道:“今夜子时,七月半至,他挑这么个日子,让梦素真人引我同叶澜止一战,是想逼我入魔。”
“有朱雀诅咒加持,又亲手杀死了心爱之人,可不得入魔?老师祖英明!”
“那好,”净渠仙君冷然道,“本君如他所愿。”
真相浮出水面,玉惊弦的勃勃野心已无所遁形。
凤邪指挥妖族精兵,墨安和蔺子言指挥净心门弟子,将玉惊弦团团包围。
叶沧起揩了揩眼角,飞至镜湖之上,破开结界,将那玄袍抱起来。仙君杀澜止是计,也就意味着澜止没有死,许是使了什么缩小的术法藏起来了。可是,她反复翻看玄袍,唤了几声“宝澜”,试图找到妹妹还活着的迹象,却半点也没有。
“宝澜!!!”
玉惊弦诡笑出声,掌心捧出一颗狼妖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