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青青与秦爷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得一人志趣相投,两人虽皆为女子,却骨子里有着某种品质互为吸引,秦爷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占青青也不是偶然起意,数年来师生亦友。碍于占青青的身份、性格,府中上下、内外没有与其玩到一起的,而对于秦爷来说,过往的所有经历,让她很难开心起来,多年在青楼妓馆的生活,看惯了世间的逢场作戏,人面兽心,心底也就越来越冷漠,直到占青青的突然闯入,给她的周围带来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占青青脑海里那些天真烂漫的想法,那些少年不羁的话语,总能让秦爷转哀为乐。也许,那天法场救人,让占青青看到了侠的影子,她觉得侠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不顾生死,只论对错。
对于眼前李白跟郭无将的提议,或者说请求,占青青有些犹豫。她虽平日里有些疯疯傻傻,但在是非对错题前有着准确的底线,人心肉做,恻隐之心让她不能也不忍见秦爷再入险境。可两人的一番话也不错,长安有难,她一个青楼女子有什么能力自保?于国于民于她,总要有人先做出选择跟牺牲。
“青青,青青姑娘?”郭无将喊着正出神的她。
“我愿意帮你们一说,只是她愿不愿意,还得看她自己的心意。”占青青听了所求之事,也只是很平常的应道。
秦四家门前,假母看他们三人一起来,便告诉他们,“秦爷正准备出去,你们赶紧绕道后院,兴许能拦下她。”
“出去?”郭无将还问着。
“赶紧走。”占青青知道秦爷要干嘛去,催他们二人。
秦四家后院门前停着辆马车,占青青长舒一口气:“幸好还没走,不然要等明天了。”
“她这是要干嘛去?”李白问她。
“去庙里烧香拜佛。”
“拜佛?”
“她?今天也不是国祭日啊?”郭无将也跟着问了一句,他没有见过秦爷沐浴穿女装出门的样子,很难想象一个剑客去拜佛。
“你跟她在一起那么久,不知道她去哪里拜佛吗?”
“她不让我跟着去,说我年纪小,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这倒也是。”
不过一会,后院里头果然出来了一位姑娘,远远而来,步履如莲。占青青本是姑娘,又时常出入秦爷房间,多见她女儿装扮,自然无动于衷。另两位可都是男人啊,李白虽见过一次,仍旧被其衣服如云面如花的打扮折服,更别说郭无将了,脸上三分吃惊七分困惑:“她,她她她她她是秦爷?”因其换了女装,又上了妆,跟素颜男儿扮相她有些不同,但大致容貌还是能分辨出她就是秦爷的,只不过第一次见秦爷女装的郭无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找我有事?”
“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但…”占青青回头看了眼李白跟郭无将。
“有什么事等到了再说吧。”平时对于占青青的请求,秦爷都是能办就办,况且她也很少求秦爷,除了让她教占青青剑法一事,其他都是闺阁中的琐事,而此刻,连这个从不见外的人,都觉难以启齿的,就知道他们所求之事,并非儿戏。
“去哪?”可能只有郭无将没有领会吧。
“那我呢?”占青青问已经上了马车的秦爷。
“哎呀,没说不让你去,还不上去。”李白让青青上秦爷的车,两人骑马跟着。
车内占青青看着秦爷:“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以前你都不让我去的。”
“参佛悟道最能让人移情易性,今天有他们跟着你,不至于让你一个人身处佛前,要是真因为我,误入了佛门,你父亲还不拆了秦四家?”
“佛祖真的有你说的那种力量吗?”占青青看秦爷不说话,只是略微笑了一下,又说道:“若是真有佛法,我甘愿当一只妖孽。”
“少胡说,就因为你这样,才不让你跟去的。”秦爷听她如此说话,真有点哭笑不得。
“哦,我知道了。”占青青谁人的话都不听,唯独有些听秦爷的话。
“今日你们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哦,李白想让你去跟踪两个人。”
“跟踪两个人?”
“你也知道,不知道为什么,长安城内总有人想杀李白,上次在安德坊就是。这次我们又查到了事关长安安危的两个人,可是他们都已经见过李白跟郭无将了,所以…”
“所以想让我?”
“李白说,那两个人有些不简单,但为了长安,一定请秦爷你帮帮她,帮帮我们。”
秦爷听后便不再说话,想着之前的李白并无官职,却因为张相一案险遭不测,后得知被利用失意人生。一介百姓为了朝政安定,想要查明、拨乱反正,需要莫大的勇力与信心。他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对于今天所求之事,秦爷完全可以置身之外,她竟在心底暗下一条,看待会李白怎么说。
占青青见秦爷不置可否,才想多问几遍时,马车停了。四人下车下马,秦爷在前面引路,佛门前,李白有些两难,他原本信道,如今却要去寺庙里参拜。
“入此门中来,一叶一菩提,先生不用为难,佛度众生,源于一切法,一切苦难,你心中的这点难,踏过此槛,自然解开。”秦爷知道李白心中的困境,向他说道。
经烟笼人,福祉于深,这寺中人不多,香火却旺,李白看着那一尊尊佛前的善男信女,不信佛言信善果。他不知此中秘密,也就对其无感,但不信佛的人进了寺庙,会油然而生一种虔诚,这种虔诚与信不信无关,与人心息息相关。
如若秦爷一个人来,参拜坐禅,诵经养性,皆不用寺中和尚引导,今日来了四位,除了秦爷,寺中住持都不认识,便上前来问。
“不用劳烦,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未等住持问,秦爷先解释道。
“阿弥陀佛!佛本无经,因人间有欲,佛欲度人,普度众生,而修一切世,受一切苦,研一切法,终于贪嗔痴中悟出戒定慧,遂撰写在经文当中,散布于众。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有缘人,请拜一拜吧。”
四人当中,只有秦爷为自己而求,佛门静修,也是为自己而修。
“你相信人心本善吗?”秦爷问李白。
“我对佛法参悟不深,但道法之中,说的都是自然之事,自然是从无到有的过程,都说人心本善,人心本恶,却不知善恶之念在于周遭之有,若周遭无,则善恶无,若善恶皆无,那我以为人心本无。”
“性本无。”
“姑娘不这么认为?”
“来的路上,青青姑娘已经把你们所求之事告诉我了,我虽愿意帮忙,但还是想听一听你的理由?”
“自古而来,这天下从来都不是百姓的天下,只是少部分的人天下,百姓只是寄生于中。总要有人站在百姓的一边,哪怕微微出一份力,帮他们一把,长安若有难,于国于君都只是改了名字,苦的都是百姓。”
“你这番微言大义,于我无用。”
“那姑娘想听什么?”
“既然事关长安安危,你跟郭无将都是堂堂男儿,却要一个姑娘来向我开口?真如你们所说,城门失火,平康坊里的人才都是身份最低微,也最容易受到迫害的。于我而言,作为秦四家的都知,岂能不为自己和秦四家考虑的,于国而言,我虽为一介女流,不幸学了剑,若国家真不嫌弃,用得上小女子,那便是我的荣幸。”
“没,没有姑娘说的那样严重,只是,只是跟着两个人。”李白自知失言,以为她一个青楼女子不晓国之大义,所以看轻看错了她。让占青青去说,原本只是觉得为难,没想到反弄巧成拙。
“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们来这里吗?”
经过刚才一番对话,李白不怎么敢说话,就等着秦爷自己开口。
“在这里心中会平静许多,你们要我帮忙的事,也能想得周全些。我是个女子,凡事会为自己多考虑,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秦爷,真的信佛?”李白问她。
“你觉得呢?”
“她怎么说?”见李白从里堂出来,占青青上前问他,得知秦爷答应后,三人心中却怎么都松懈不下来,反而较先前更加沉重,愧疚之意让他们不再说话,三人在寺院中等她,等秦爷拜完佛,还送她回去,一路上,四人也都不曾说话。
“国家安危,看我一个青楼女子。”秦爷进秦四家前,转身向李白说了这么一句。
在李白、郭无将摸清两人的出行规律后,跟踪赵简、陈玄的前一天,占青青住在了秦四家。翌日一早,占青青早起帮秦爷梳洗、化妆,虽要穿秦爷平日的男子衣服,脸蛋终究还是太粉嫩了,有点经历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所以颜色要画的深一些,脏一些。
占青青把太子手牌暂给了秦爷,郭无将还跟城南守卫打了招呼,占青青在秦四家等候,李白、郭无将远远跟在秦爷后面,以防不测。谁知,此次跟踪尤为顺利,赵陈二人一路急匆匆南上,不知是为何,行动如此着急,以至于竟然没有发现秦爷那拙劣的跟踪,这不像先前两人的谨慎。
前后五人先后进了山林,在一处凹地,有浮土杂草树木盖着的深坑,赵简、陈玄两人将里头箱子抬出,好像是在清点某物,等李白、郭无将跟上后,三人再往前靠了靠。
“这是?”秦爷问。
“弩箭。”
“兵部调往岭南的弩箭?怎么会在这里?”郭无将听两人口中提及的数目,居然与那日兵部记录的一样。
正在疑问时,只见赵陈二人忽又商量着离开了此地,为了弄清他们在此地的秘密,三人复又跟了上去,只是,这次他们二人的脚步越来越快,本就在山林里,为什么还要逶迤前行?好像故意为之。
跟着跟着,郭无将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秦爷问他。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李白、秦爷看着有点晃神的郭无将,知道他以前常年在外领兵,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经验的,二人观察的周围,四周林木越远越密,且三人所站之处向外望去一览无遗。
“糟了,有埋伏!”
此时三人已经顾不上赵简、陈玄,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鸟鸣走兽的声音都没有。
“逢林莫入、孤山莫上、穷寇莫追、围师必阙,兵家四忌,我们已犯其三。”
“那你现在才说?”
“我也是才反应过来,多年未领兵,那些书上的话总也想不起来。”
“那还不快走。”
“已经晚了。”一个声音出现在他们前方远处,不一会儿,四周茂林中冒出一个个黑点,正向他们极速靠近。
“是,是龙武军!”三人被围后,郭无将才看清他们。
“龙武军?”李白对负责长安内外治安的十六卫不是很了解。
“负责宫城和圣人安全的亲调卫队。”
“圣人不是去泰山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
几人茫然之际,那人群中走出两个未穿戴铠甲的人,虽然都没有见过,但其中一人身着大理寺官服,而另一个却是一身普通百姓服饰。
“我们接到密报,说是有人在长安城外私藏弓弩,人臣私蓄军械等同于谋反。”大理寺的人先开口。
“弓弩不是我们的。”
“那是谁的?”
“我们也是跟着他们过来的,目前只知道其中一人的名字。”
“到底是不是你们的,跟我回大理寺再说。”
“你们私调龙武军,圣人可知?圣人若不知,你们也相当于谋反。”郭无将极力申辩。
“带走。”
若是三人想杀出去,在这密林中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一旦动手,便坐实了三人之罪。长安之危近在眼前,不能再因为自己的错误举措,将城内所有的注意力吸引到三人身上,这样反而中了赵陈二人的计中计。知道此圈套暂时无解,束手就擒是没有对策中的对策。
大理寺从来都是宫城内最为森严肃静的地方,此次又逢圣人封禅,百官齐出,里头人物更少,只有些职阶较低的官员负责维持机构的正常运转。别说李白、秦爷,就连郭无将都是第一次来大理寺,一进门,就感觉这不是人待的地方,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郭无将喊了下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这个人一定不是大理寺卿、少卿,顶多是个寺丞,官职不比右卫率高。
那人回头看眼郭无将,没说话,又转身向前走去。
“喂,还不知道你是谁?把我们抓过来,总要知道你是谁,干什么的吧?”
“我是大理寺丞,上头的人都不在,非要我管这些事。”语气中有些抱怨。
“我才来长安数月,官职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子侍读,这位是平康坊秦四家的都知,你要说我们谋反,我们也得有谋反的实力啊。”李白想要撬开他的嘴。
“知道你们是谁,我只是个办事的,至于你们究竟犯了什么事,该怎么办,我说了不算。”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此事一定另有隐情,只要将那报信之人请来,当众与我们对质,一切自然明了。”郭无将凭借自己还是太子卫率的身份,在圣人、太子封禅回城前,大理寺不敢把自己跟李白怎样。
“我不知道报信之人。”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刚才?”
“我只是听那个人差遣,他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让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个人,他究竟是谁?”
听得出来,大理寺丞的话中除了牢骚,还有些惧怕的味道在里头,那个人既能够差遣大理寺丞,还能调动龙武军,想他身份一定不简单。见大理寺丞仍不回答,李白等人便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又是一位不好惹的主。
大理寺的地牢里头,牢房虽多,但不见有几个人关在里头。郭无将向他们介绍,大理寺是用来审讯重案要案的地方,凡是被关到大理寺来的人,皆是十恶不赦之人,都是杀头的罪。李白、秦爷听后心中毫无波澜,听郭无将的语气就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
“外面都这么说的。”
原来圣人封禅,天下大赦,李隆基在走之前就草拟了各地邢狱大赦的文书,原本要等到九月初九。大理寺丞知道后,整日无所事事,长官们又都不在,圣人封禅大典后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回到长安,闲着也是闲着,就早早准备好了公文,将一些案件情节较轻的,未坐实罪证的,以及一些刑期快满的,就都提早放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干,圣人和长官也不会知道,释放行文里仍写九月初九就是了。
李白、郭无将被安排在一间房内,秦爷则被分开关押。午时才过,阳光透过井窗照进地牢,郭无将在那里晒太阳,早上三人跟踪赵陈二人,在山林里行走,身上衣服都被露水打湿,加上地牢阴冷,就连郭无将都有些经不住。
“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的。”
“发现什么?”
“发现是个圈套啊。”郭无将心中居然有些得意。
“不过幸好只是大理寺,要是碰上吏部执事的人,那就…”
“你没听他刚才说,只是听命行事吗?”秦爷提醒他。
“现在可以断定的是,那个能调动龙武军的人并不想要我们的命。”
“我们得想办法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青青姑娘。”秦爷说道,除了要想办法出去,还要通知秦四家自己可能要多请假几日,好让假母不要担心。
“李白,你有什么办法吗?”
地牢外边传来开锁链的声音,一扇紧接一扇的牢门被打开,错乱的脚步声也随着距离的靠近,变成了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人越来越近,牢内也越来越安静,是他,上午在树林里,站在大理寺丞身边的那个人,那个能够调动龙武军的人。
“你究竟是谁?居然能调的动圣人亲卫?”郭无将比任何人都要好奇。
“长安处执事廉贞星君。”
“廉贞星君?”
“那个报信的人呢?他在哪里?”
“已经问过了,只是个普通百姓,拿钱办事,什么都不知道。”
“既知此事蹊跷,为何还要把我们抓进来。”
“你们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们无罪。”
“去查一个叫赵简的人,他就藏在延祚坊。那些弓弩是他们藏的,他们肯定在计划着一个阴谋,你可以问青青姑娘,还有她哥,此事很可能跟金吾卫也有关。”郭无将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们跟吏部执事,上三三、平四四之间的事。”
李白有种不好的预感,七位执事各司其职,他本不该过问吏部执事的事。可是如果圣人能够给他亲卫的调遣之权,说明对他的信任远比其他六位执事要深的多。给与文职上的信任,迫不得已还可以杀,给与兵权上的信任,这是无论哪个君主都无法做到的,龙武军人数虽不多,但他们是近卫,可以说是枕边的刀。李隆基把这样一支部队的兵权交给他,可见其用人不疑的开明大度。
“你为什么要问此事?”李白问他。
“看来你还不知道长安执事是做什么的,除了与吏部、秘部互相制约,我们还负责特殊时期长安的安全。”
“可,那两个人应该与金吾卫的关系更大,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此事还可能跟吏部有关?”
“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把他们挖出来,然后一一剪除。”廉贞说完想要离开。
“你有没有想过,私藏弓弩一事应该报给兵部,他们为何要跟你这个长安处执事说?”李白叫住廉贞后问道,而后看了眼秦爷又加了一句:“秦四家、占青青。”
“知道了。”
“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郭无将听完他刚才所说,感觉廉贞值得信任,便扒着牢门探头大声问道。
“等时机成熟。”声音回荡在大理寺地牢内。
“时机成熟,什么时机?”
长安处执事的介入让原本脉络清晰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牵涉的人越多,李白、郭无将等人越不知道该相信谁。廉贞为什么要问上三三、平四四的事?难道给他报信的不是赵陈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