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甚是高兴，自告奋勇，今天早饭，由他来完成。
端木凝打趣道：“你可别把盐当糖放了，我这些食材那是花了大钱，自宁安城空运来的。”
院子角落有一露天石灶，萧青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只见他洗菜切菜削皮，淘米剁肉油泼各路手段一气呵成，真把端木凝看得一愣。
“哎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臭小子跟谁学的？”端木凝凑过来搬了个凳子坐下，难得有兴趣看萧青做饭。
萧青憨憨一笑，道：“你刚来村里时，周先生告诉我你是修仙之人，我那时便有了念头，将来自己要是也成了修仙问道之人，难免风餐露宿于山野破庙，那时候若饿了肚子没东西吃岂不是太煞风景，所以我这一年都很认真跟我娘学做饭呢。”
端木凝听后狠狠鄙视了他一眼，道：“你这番话，就像那凡夫俗子讨论皇帝锄头是金是银一样肤浅，我们修仙之人，辟谷几年十几年，餐霞饮露，谁还吃饭？切！”
萧青还狡辩，道：“谁说修仙就不能吃饭了？我以后偏去吃，我还要天天喝，听说世上有那酒剑仙，爹告诉我不能喝酒，那我以后就当茶剑仙！”
端木凝无奈万分：“随你随你，你当修行是游山玩水呢。”
两个小家伙正这般扯着嘴皮子，忽见村子上空穹顶光幕外，狼狈现出四五个老者身形，被一大群修为不俗之人围堵。
周先生看了一眼，便笑着不说话了。
端木凝有些辛灾乐祸模样，道：“这蓬莱五仙，想必是吃了大苦头，不知他们是否取得传闻中那青鸾剑胚？”
周先生道：“应该拿到了。”
果不其然，这蓬莱五仙刚一露面，村中那些守株待兔的山上老鬼们，便齐齐现身围追堵截，一时间小村上空惊雷阵阵，法宝灵光冲天，蓬莱五仙瞬间落入下风，只得堪堪自保。
蓬莱五仙好不容易得到这枚剑胚，眼下被那些后来者落井下石，不禁怒火中烧，喝道：“尔等宵小之辈，也敢妄图染指此物？”
蓬莱五仙之中有一白袍老者，他林立半空，老手一翻，掌心现出一枚光团，其中便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鸾剑胚。
一时间，村里村外，无数隐藏身份的修道高人皆举足不定，生怕这蓬莱五仙搞什么玉石俱焚，遂有人假仁假义在一旁扇风点火道：“想必阁下便是蓬莱五仙梅道友？此次青鸾剑胚现世，听闻共有三枚，若道友能诚心诚意拿出两枚来，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五位，且他日定奉上一笔厚礼补偿。”
说话者站在小村东头山顶，此人瞧着是个中年人，却有着雪白长髯，倒是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之模样，一身紫黄道袍，左手中托着一枚八卦双生阵盘，阵盘之中生风起雨，俨然是灵气化虚为实之气象。
“我道是谁，原来是紫云山张蝉山主，你不在那紫云山老窝里龟缩着避天劫，怎么今日也跑出来凑这份热闹了？”紫云山主话刚落，便听到小村深处又传来一声嘲笑之语。
紫云山张蝉山主脸色一变，眉眼微动，俯视小村西面某处，释才道：“呵，仲门主也来了？你们东霞道门此次先派来两个小娃儿打头阵，未免有些托大吧？仲门主便不关心小辈安危么？”
“不劳张山主费心，我中州五大道门历来秉公正义，对张山主这种假仁义道德颇为不齿，还望见谅。”东霞道门门主仲观云笑道，之后半空某处涟漪一动，显出他之浩然身形。
张蝉脸皮一抖，轻哼一声，不再说话了，这次各路宗门老不死几乎全来了，只是有些尚且藏在暗处，这要是动起手来，还不知道这小小云山村能否保得住。
之后，又有人道：“张山主与仲门主果然是如传闻那般，见面必起唇舌之战，小妹今日大开眼界了，只是这青鸾剑胚到底有几枚，我们不如先联手，从那五仙身上夺来便是，皆时坐地分账，还是各凭本事，再说不迟。”
张蝉寻声望去，见一美貌夫人站在不远处一座竹楼屋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我道是谁，原来时宫主也来了，说来我等皆欠你奇花宫一个人情，若非时夫人将此间消息以罗网散布天下，恐怕此地还来不了这么多人，这番恩情，不知该如何报答。”张蝉脸色有些难看，但言下之意明显是责怪这奇花宫宫主天生大嗓门，把这青鸾剑胚出世消息传的举世皆知。
奇花宫主时楚，闻言微微摇头，感叹一句：“我小小奇花宫，难掌此等大机缘，生怕被连累，这才不得已将消息公诸于众。”
张蝉刚欲开口，那蓬莱五仙已是气不可遏，大义凛然道：“张蝉！仲观云！时楚！你们要打便来，在那拉什么家常，罗里吧嗦，我呸，青鸾剑胚便在此处，有胆子尽管来取便是。”
说话者正是五仙之中那一身火袍老者，他左手掌心，已有一条灵气火龙，上下翻飞，其中烈焰阵阵，隔着老远，小村中那些村民都能感受到一股炽热。
村里大多村民皆在自家门口看这好戏，丝毫不觉会有灾祸临头，毕竟头顶天空那么厚一层光幕穹顶，还有周先生把关，肯定没事。
半空中，张蝉与仲观云齐齐换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果决出手，一道红色灵光犹如匹练划破长空，当头将蓬莱五仙罩在其中。
五仙虽有愤怒，却同时各占一方，结阵出手抵抗，一时间半空之中风雷阵阵，符箓阵旗四下翻飞，两边倒僵持了起来。
适时，半空上又是一道灵光闪过，现出周先生身影：“各位在此动手我不阻拦，只是莫要打塌了穹顶，殃及下方那些无辜凡人。”
张蝉一见，碍于境界有差，只得没好气道：“周先生，这凡夫俗子，生死只在百年，与我等而言无疑于一刹那功夫，死便死了，再转世投胎便是，有何可惜？今日我等在此，当是那些人命中有这一劫。”
周先生笑着摇了摇头，挥手撒出一片磅礴灵气，将脚下穹顶再度加固了几分，之后，他反身一步跨出，站在小村边缘，冷眼观虎斗。
一时间，云山村上空漫天花雨，各色宝光威风，张蝉与仲观云看似对头，这联手起来却更是来势汹汹。
蓬莱五仙心有无奈，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本来他们此行想做那出头鸟，一番猜测便是这小村有周先生护着，想必不会起什么风波，可眼下周先生却见而不帮，明显是要看他们斗的两败俱伤，这可如何是好？
忽地，那五仙之中白袍老人与耄耋老者一起脚踏罡步，于周身催动七星阵法，同时将那青鸾剑胚奋力向后一扔，只见小村上空蓦然现出一道长虹，裹携剑胚向东飞去。
小村之中那些踌躇未曾出手的仙门高真，陆续现身，直追那虹光而去，这个是非之地真是越看越诡异，若能抢到这枚剑胚亦是不虚此行，反正比呆在这边死等机会要划算许多。
小村中剩下的各路隐藏修士，一瞬间便少了大半，周先生掐指一算，此刻村里还藏着的外来修士加起来不到百人，但这类修士无一不是那刀口舔血之徒，他们才是整个天下的祸根所在。
电光火石，变故就在此刻而起。
就在张蝉与蓬莱五仙斗得如火如荼之时，整个小村地底蓦然爆出一道惊天巨响，大地四方震荡不止，仿佛有那地牛翻身，小村那些村民，各个惊慌失措，再也无心隔岸观火，慌乱一团。
萧青与端木凝所在的小院亦是如此，但此地已被周先生布下结界，故而暂能安身，他身后站着一对中年夫妇，正是爹娘。
先前周先生便让他将爹娘叫来此处，以免后续变故波及，可是萧青依然不知道周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一刻，只见整个小村地面凭空裂开，忽地所有修士眼前一花，脑袋一沉，再一看，他们竟发现这云山村瞬间颠倒了过来，一副下天上地的奇观！
那些村民亦不由自主地落在天空穹顶之上，而他们爬起来后，却见自己头顶黑压压一片，各家各户屋舍竟连同地面一起，倒悬在半空，天成地，地变天。
萧青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远处周先生手一合，掐动法诀御起一道强风，将那些村民齐数送出村口一座山头聚集，村民们惊恐莫名，定睛遥遥一看，只见山脚下整个云山村天翻地覆，所有外来修士、不论修为高低，此刻尽数被笼罩在一个奇怪古朴的阵法之内。
忽而有村民怒骂周先生，道：“你个狗屁修仙的，有本事了不起啊，有本事就能胡作非为啊？要是把我们房屋弄塌了，大伙跟你没完！到时候房子修补的钱，全得算在你头上！就算你给村里娃儿教书，但一码归一码！”
周先生一听，只叹世俗教化，愚蠢之人茫茫多，故而看了那村民一眼，语气冰冷彻骨，道：“若命没了，你们要那屋舍何用？要那钱财何用？我不杀你们，便是看在以往相处那一丝香火情面上，莫要不知好歹，速速离开，另寻安身之地。”
村民只觉一股寒意涌入心头，将矛头转而对准这些外来修仙者，破口大骂，但他们脚下步伐丝毫不慢，向北而逃如兽散。
萧青看着这一切，愈发疑惑，方才周先生那神色语气，让他感觉十分陌生，像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
而那些被捆在地覆天翻大阵中的各路道门门主，以及许多隐士散修，此刻已是悔青了肚肠，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此行计划之中，最不会对他们出手的周先生，突然毫无理由出了手，并一副铁面凌然之相，断无回旋余地。
周先生口中喃喃，但却清晰无比地传到了每一位修士耳中，不论是紫云山山主张蝉，东霞道门门主仲观云，奇花宫时夫人，亦或是那些修为不俗自视甚高的五行四象境大能，此刻皆一脸匪夷所思。
而那蓬莱五仙，反而视死如归，哈哈大笑。
“诸位道友都中了计了！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普天下多如牛毛，周谬先生使出此番手段，便是要将你们尽数斩杀于此，肃清天下，哈哈哈！亏得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与我五人大打出手，愚昧无知蠢不可及，好一个人为财死！抢什么青鸾剑胚！求什么机缘？！真是痛快！”
此话一处，人尽凛然。
萧青和端木凝站在小院一角，亦惊的说不出话来。
张蝉和仲观云一干人等如风声鹤唳，只在话音落罢那一刹那，便各自使出看家手段，想冲破这地覆天翻大阵，可一切尽是徒劳。
他们至此才绝望地发现，这个周谬周先生，修为可能早已步入三才境最后一重天，只要半只脚踏过天堑，便能成当今天下修行第一人，位列两仪之境，与光同尘！届时要杀他们，易如屠狗。
周先生不给这些人反攻机会，虚空而立，双手微微向下一按，地覆天翻大阵内天地迅速合拢，瞬间便有十来个五行境大能修士顷刻间化为飞灰，连魂魄亦未能留下。
五行境修士，放在任何一方天下都是那移山填海般的存在，可在此阵之中，却如土鸡瓦狗一样脆弱不堪。
周先生自顾道：“当今世道，善人无报恶有报，实乃荒唐可笑至极，山下俗世，朽木秉权；山上仙门，禽兽争名，这番风气，追根究底，皆得从尔等身上算起，君子圣贤之礼，未闻往复，实着苍天唾恨；先前你们有两次离开机会尚且不知惜命，此刻懊悔，晚矣。”
此话一出，大阵中遍地哀嚎，阵阵怒骂狂啸之声不绝，又有十来人瞬间死于非命，这次死的已经有那四象境老鬼了。
萧青见此无比残酷的一幕，心头忽而有些愤慨，第一次有了反对之意。
他大声喊道：“周先生！你不能这么做！即便他们是恶人，是该死之人，可也不是这般死法，这种惩罚方式，不对！”
此话一出，大阵合拢之势果然变缓，周先生于半空俯视着站在院子里的萧青，口气亦如君师，提醒道：“小子，纯真未泯是好事，可也是天大祸事，今日若你起仁心，为他们求情，他日天下可就要因他们凭白死去更多无辜之人，世风日下更如绝堤，你可明白？”
“我不信！”萧青使劲摇头，道：“周先生，你放了他们吧，那蓬莱五仙先前还给你打招呼呢？你不是要请他们喝茶么？还有那东霞道门的段九幺大哥，我感觉他人也挺不错，别让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好不好？”
大阵之中早已视死如归的段九幺与夏师姐，听了此言皆有些莫名，段九幺看着那个叫萧青的小子，大笑道：“小兄弟，我真没有看错人，即便今日死在此地，我是亦无遗憾！只可惜了我夏怜花师姐，尚未寻得道侣便要葬身此地，实在是天意弄人，若有将来，小兄弟你受点苦，娶了她吧？”
生死攸关还能大言不惭，或许这就是萧青认为他人还不错的缘由。
这世间，总得有几个真性情的不是？否则人人虚与委蛇，岂非太令人失望？
萧青只静静看着周先生，或许周先生有他的道理苦衷，但是这种做法，太过极端。
周先生手一顿，无言良久，碍于萧青体内那位存在，还是暂缓诛杀大阵内那些人的打算。
段九幺等人齐齐松了口气。
巧徵不知从哪里踉跄飞来，一边身子鲜血淋漓，苦笑道：“若非那个萧青，我便要死在这里了，地覆天翻大阵，好大的手笔，这个周先生，真乃妙人也。”
“命都快没了，还有空夸人家呢？”段九幺没好气道：“你看看周先生，可有正眼瞧过我们？”
巧徵苦笑着摇了摇头。
只见大阵中，天地慢慢升起，四周穹顶亦变得淡薄，张蝉仲观云等德高望重之辈，皆如走了一遭鬼门关，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在此停留，穷力打破大阵穹顶，仓促带着各家弟子飞逃，同时遥遥看向那无故为他们这些人求情的少年，感恩戴德道：“少年心境，当让我等老匹夫汗颜，救命再造之恩，他日定将报答。”
段九幺亦是仓促喊了一句：“小兄弟，保重，将来到我东霞道门，我亲自为你接风。”
周先生见状，微微叹息，伸手一翻，整个云山村又开始翻转，那一道穹顶再度回归天空，地面下沉，恢复了上天下地之貌。
只是村中那些屋舍，已毁坏无数，人来匆匆去也匆匆，如鸡飞狗跳。
周先生慢慢落在院子中，只道：“辛苦百年谋划，今朝功亏一篑，小子，希望有朝一日，你不会后悔今日这番说辞。”
萧青心头有点自责，脑子慢慢清醒，是啊，自己只凭意气用事，何德何能对周先生的事情指手画脚？可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惨死，他又无法安身事外。
故而他紧握双拳，认真道：“周先生，我保证，将来若这些人中再有传出作恶祸乱之行，我定代您清理！不用您烦恼！”
周先生有点意外，心头不快稍稍去了几分，难得一笑，问：“这还没拜师呢。”
“迟早的！”萧青一抹脸上灰尘，下定决心道：“周先生是大德之人，若非对天下太失望，又怎会有这等泼天计划，但我觉着，这个世道还有得救。”
周先生听罢，心头忽地感慨万千，叹道：“希望百年千年之后，你依然能有此信念，这才不枉我方才收手。”
言语落罢，萧青忽地发现周先生一头黑发，已瞬成白，面容也较先前苍老了太多。
萧青一急，问：“周先生，您怎么了？”
至此，旁边端木凝才没好气道：“怎么了？还不是怪你这个家伙，没事烂好心，周先生放了那些恶人，大阵才会反噬到他，难道坏人会在自己脸上写出来吗？他们先前的话语你又不是没听懂；古往今来，作恶万年却依旧潇洒的人太多太多，你以为这些人最终是怎么死的？全靠那么寥寥几个如周先生这样有本事的人，精心谋划，一一清算，人间才不至于太糟糕。要是没有周先生，那些修士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端木丫头，不用说这么多，萧青既然敢直言，我便认同他一次。”周先生摆了摆手。
“我……这……”
萧青喉咙一梗，心中百般莫名。
周先生长声叹息，微微摇头道：“无妨。”
便转身回了房间。
萧青一脸难受，内疚不已。
端木凝刀子嘴豆腐心，道：“算了我就不打击你了，既然事已至此，你就拿出先前的气魄来，都敢顶撞周先生了，将来让天下善大于恶，又有何难？”
萧青恍然，却依然难过，不愿说话。
给端木道了声谢谢，他兀自回到自家门前，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成了废墟。
他爹从废墟旁走过来，见他失魂落魄，却得意大笑道：“小子，你看我们村，一眨眼人跑光，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富绅地痞来欺负我们，周先生说了，以后这云山村西面土地，都是我们家的，你可要快点长大，多喂几头牛，不然咱家地多，人手不够。”
萧青闻言，愣了半晌，忽而破涕为笑，重重点头，开始帮忙修缮房屋。
凡人若心死，尚有余地回旋，若圣人心死，这天下该当如何？
曾有仙人曰：破而后立，再造之。
周先生所作所为，便属于此。
萧青终究还小，看得浅，但这就一定是坏事？
也不尽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