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终于落下来了。
永安城下雨了,是夏季最大的一场雨,也是夏末的最后一场雨。
老头儿手指沾血,在地上写着。他的手上有很多皱纹,指甲很长,虎口处有很深的沟壑。他的手颤颤巍巍,体力越来越不支,但还是强撑着,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勾勒。
“小冬,你是前朝皇室宣室的后裔,你的母亲是前朝皇后,就埋在那座坟里。”
“我不是你的爷爷,我是你的舅舅,是你母亲的弟弟。”
“小冬,国仇家恨不重要了,我没想过让你去报仇,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曾告诉你,我只希望你今后能不再想这些仇恨,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好好地活下去。”
小冬看着这些字,愣住了。
老头儿写完后,像是放下了一块在心中悬挂多年的大石头,他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嘴角却是扬起了一丝笑意。
舅舅……
这就是他毁掉容貌的原因?
这时候,小冬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某个冬天,她和老头儿一同出去乞讨,结果又是几乎一无所获,只讨到了一个馒头。
她那个时候三四岁,一整天没有吃饭后,很饿,老头儿将这仅有的一个馒头放进了她的碗里,推说自己不饿。
她吃着那个馒头,味道仿佛是这世间最顶级的珍馐。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叫老头儿爷爷,也许是因为他的脸,被烈火灼烧后,看不出年龄,而且苍老得很快。
可是老头儿的声音并不像老头。小小年纪的她没有想太多,有什么疑问就直接问出来,老头儿只是慈爱地看着她的脸,喃喃地说了一句:
“叫爷爷也好,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爷爷……
舅舅……
地上凉,我们起来好不好?
老头儿体温渐渐变凉,小冬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她摇了摇老头,可他并没有睁开眼。她想将他背起来,可是老头已经不会使劲了,总是从她背上滑下去。
地上的字迹已经干涸了,老头儿的伤口也没有再流血,只有屋外的雨,下个不停。
老头儿坐在地上,她也坐在地上,她将老头儿紧紧抱在怀里,可她已经不会哭了。
她害死了阿德,现在又害死了爷爷……不,是舅舅。
她是前朝皇室的后裔,那么沈瑜就成了她的仇人。
她抱着老头,头埋在他颈间,一动不动。
柳承安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奕北站在柳承安身边,两人看着这样的场景,一时间都没有出声。
沉默了许久,小冬抬起头,看着地上的字迹,苦笑一声。
“只有我……知道得最晚吧。”
小冬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头靠在墙边,随后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柳承安。
她并不打算掩盖掉那些字迹,她有强烈的直觉,柳承安知道这件事。果然,下一秒,在柳承安的示意下,奕北从腰间掏出那块已经被修复好的玉佩,小冬看清了那块玉佩,眼神有些恍惚。
待小冬看清后,奕北迅速将玉佩收回,这时柳承安缓缓开口道:“沈煜平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所以,要不要帮我,你心中应该有了答案。”
小冬低低地笑了一声,长睫掩藏住了她眼中的情绪,让人看不真切。
“我好像,确实没有理由拒绝你。”
她心中的确有了答案,却不是和柳承安合作。
老头儿的死,归根到底,不仅因为她自己,还因为柳承安。
她错在当年不该将他带过去,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老头儿让她忘记仇恨,前朝旧事对她来说也确实如浮幻泡影。唯有和沈瑜在一起的这六年,是真实的。
她忘不了。
但她并没有拒绝柳承安。她能猜出自己对柳承安来说有什么作用,但这并不能保证,她今天当面拒绝了他还能活着出去。她知道得太多了,柳承安不会放过她,且不说奕北的武功不在她之下,她能感觉到,屋外还有好几十名王府的侍卫,隐藏在各处。
她逃不掉,所以只能假装答应。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柳承安微微一笑,拇指在轮椅扶手上摩擦了片刻,这才缓缓道:“合作愉快。”
两人本就在门口的位置,奕北撑开伞,将柳承安推了出去。两人走后,小冬看着门外淅沥的雨,出神。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思绪越飘越远。
她想到了六年前,也有一场大雨,那个时候她刚到皇宫不久,才一个月。
她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是她的亲人和祖辈,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可她竟然不恨沈瑜,为什么呢。
六年前的那个雨天,撑着红色油纸伞的少年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教给他的每个字,她都记得。
他送她的胭脂,她虽然用不上,却日日带在身上。
她啊……
爱上了仇人的儿子,并且割舍不掉。
金銮殿。
“混账!”
沈煜平坐在龙椅上,龙颜大怒。他将奏折狠狠往下一丢,砸到了徐尚书的脚边。
朝堂上众臣抖如筛糠,徐尚书跪倒匍匐下来,捡起了奏折。
“朕要你三月之内找到那刘安,你倒好,人没找到,竟又传出东南叛乱的消息!”
“臣有罪。”徐谅先匍匐在地,不敢多言。
“朕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刘安简直是狼子野心!乱臣贼子!数次赈灾就是为了今日鼓动东南刁民叛国!”
“朕的王法对他来说难道只是一张纸不成?!”
“朕的江山岂容他在此放肆?!”
“方岳,”沈煜平怒道。
“臣在。”名叫方岳的臣子站了出来,他身着武将的朝服,同时也是朝堂上这数十名大臣中,唯一一个没有因为沈煜平盛怒而胆怯的人。
“朕命你率领京师三十万铁骑,速去平定东南动乱!”
“陛下,”方岳不卑不亢,并不急着接旨。
“京师一共三十五万,调去三十万,恐怕导致皇城守卫不足。”
“此言何意?有朕在此,你还怕皇城会出什么乱子?!”
方岳叹了一口气,弯腰抱拳道:“臣不敢。”
“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