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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顾佛影 忍顾鹊桥归路——词曲文献中的顾、陈之恋

一、旧词曲添新离恨

1927年某日,上海棋盘街交通路口的中原书局,给顾佛影送来了一套书,作价银元一元。这套书是书局新出版的《元人散曲三种》,著者是吴梅高徒任二北,是书为《任氏词曲丛书》之一种,也是任氏穷搜元人散曲之开篇名作。而顾氏是当时上海的诗词大家,也是书局签约的重要著作人,送这么一套书来,情理之中。

事实上,崇新书局于1925年就出版了顾氏所著《填词百法》,极受欢迎,几乎成了学写诗词者手中的宝典。紧接着,中原书局于1926年7月再版发行的顾着《增广考证白香词谱》,也颇受学词者青睐;这套书单单从书名“增广”二字看来,就知道不但涵盖了1918年陈栩所辑《考正白香词谱》的全部内容,还续有增广。

而此刻的顾佛影,特别热衷于散曲、杂剧、传奇类的研读,是否又将有新著问世,诸如《作曲百法》或《考证钦定曲谱》之类,尚不得而知,但中原书局、中央书店、崇新书店等上海各大出版机构都拭目以待,期待顾的通俗诗词自习读物尽快问世。

实际上,在1927年之后的顾佛影,没有单独撰著过关于曲学的通俗读物,如果说诗词自古以来是文人的“末技”,那么“曲剧”之学于文人来讲则更如“隐技”,纯属自遣自抒之勾当,是当不得学术来传扬的。

除了早在1924年,顾佛影曾写过一本《谢庭雪》杂剧,由彩文鹤记书局出版;1940年避乱四川,有感于日寇侵华而作《四声雷杂剧》,于1943年由中西书局出版;1949年由中央书店出版的《大漠呼声》(诗词集),附收有《记贤轺杂剧》之外,顾本人的传奇剧作、散曲创作、曲学著述并不算太多,比之其诗词之盛名,仅作陪衬而已。

那么1927年,顾佛影对《元人散曲三种》的研读,是否只是一种文人博识式的随意而为,聊供插架而已的读书人惯态,不足深究?

1927年,于顾佛影而言,远比任何诗词、曲学出版物更为重要的事件,乃是陈栩之女陈小翠的出嫁。陈小翠(1902—1968),又名璻、翠娜,别署翠候、翠吟楼主,斋名翠楼。浙江余杭人,天虚我生陈栩之女。十三岁能诗,十七岁擅画,陈栩每有应酬之文辞,实小翠代笔居多。顾佛影长小翠五岁,二人每以师兄妹相称,诗词酬唱颇多,才子才女的姻缘,似乎早已定数。然而,小翠嫁与的,却不是这才情相契的顾佛影,而是汤彦耆(民国浙江第一任都督汤寿潜之长孙)。

顾佛影百思不解,忧愤难免。而书生之愤大抵只不过两盅小酒、一纸乱语罢了。案头还有中原书局新送来的《元人散曲三种》,小曲儿也有了,或许翻看几页解闷遣忧也好。第一册收录有张小山北曲联乐府上卷,第一首的曲牌“人月圆”,也不禁让顾佛影触名生感,逐句批点起来。

【人月圆】山中书事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雅。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这一曲读史感叹,不由得让顾佛影回忆起,与小翠同窗论学的诸种情状。案头还有一册1924年刊行,第一次以自己的别号“佛影”命名的《佛影丛刊》。这本小册子是他在浦东旬报社任编辑时出版的,当时还特意请师妹小翠题词纪念。小翠用清雅的花笺题了三首词,这三首词,顾佛影视若珍宝,用昂贵的珂罗版,将其影印于卷首(全书只有三页珂罗版影印,一页为顾佛影肖像照,其余两页则为小翠题词)。并于其影楣处,郑重地题写了“泉唐陈翠娜女士题词”,词曰:

【金缕曲】奉题佛影先生丛稿

顾况诗中佛。有无边、罗胸奇字,盈箱怪笔。骑象鸠摩看渡海,掌上乾坤盈尺。看不出、沧桑今昔。南国相思红豆雨,比西天禅梦桃花雪。空与色,二而一。

醉来忽向苍虬叱。怪漫天、狂风骤雨,蛮笺嫌窄。李白千年仙不去,毕竟尘怀难释。因绮语、者番重谪。断发一缄青女泪,负残书千卷黄石公。莫比做,子由瑟。

“毕竟尘怀难释”,看到此句的顾佛影不由得连连摇头叹息,苦笑着自我言语着。复又翻开一页,那一行行娟秀清丽的词句再映眼帘。

【锁窗寒】奉题红梵集

辽海黄龙,江天乌鹊,壮怀都左。末路文章,寄到秣陵眉妩。袅秋魂、琴弦自凄,泪痕一尺桃花雨。是铜驼荆棘,离骚香草,佳人迟暮。

庭户愁来处。问几树垂杨,尚余飞絮。禅心绮习,浓艳竟看如许。料凄凉、吹瘦玉箫,任人听作消魂语。漫付他,商女无愁,唱到隔江去。

《红梵集》是《佛影丛刊》里的一个词集,那些作于二十岁前后的青涩词作,让此时已年届三十的顾佛影看来,也不禁哑然一笑。当年小翠看到《红梵集》时,也只是淡淡一笑,“桃花雨”、“红豆雨”的比喻倒也贴切,十年前的少年毕竟还只是些文学臆想中朦胧的感伤,十年后求之不得的姻缘宿命却是真真切切的尘世相思。当初的“红梵”二字命意,也不过是“红尘”与“梵音”之间的某种若即若离,而今日小翠初嫁了,则是生生的离别了。想到这里,顾佛影不禁长吁一叹,也罢、也罢。

合上《佛影丛刊》,顾佛影努力让自己重新研读《元人散曲三种》中的种种曲学意境,仍然又是张小山的一曲“人月圆”,又让他无法安宁。那一句“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的惆怅,让他在书页上划着句读的笔再度搁下。他起身在书橱前翻阅,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离辞恨章。

二、焚琴痛煞剧中人

可是在书橱中挑拣,顾佛影仍然挑出了那一套陈栩所编著的《栩园娇女集》,也是今年(1927年)新出版的一套诗词曲集,都是小翠出嫁前的佳作。除了小翠先前为《佛影丛刊》题词中的一首“金缕曲”和“琐窗寒”收录其中之外,还有一首“金菊香”并未收录。想到词句中有“花天盟”、“偷相逢”之语,顾佛影不由得又是一丝苦笑浮面,这样的词作自然是不能收入待嫁闺秀的文集中罢。

除却这两首词作之外,《栩园娇女集》中与顾佛影有关的诗词仅此而已。他搁下那一册集子,复又翻开张小山北曲联乐府,希望能从元人的“蒜酪”豪爽中祛除当年的酸涩与今日的无奈。

又一曲“人月圆”在他笔端的句读中潸然唱来:

罗衣还怯东风瘦,不似少年游。匆匆尘世,看看镜里,白了人头。片时春梦,十年往事。一点诗愁,海棠开后,梨花暮雨,燕子空楼。

“片时春梦,十年往事”的悲腔,再一次莫名其妙地撩拨起顾佛影的悲怆,手中那支点句读的笔再次搁下,不由自主地又翻开那一册《栩园娇女集》来,希冀着从集子中找来只言片语的牵连与慰藉。

集子中展露的皆是小翠才华与情怀,抒写的皆是未嫁时的种种思绪与感慨,诗、词、散曲,顾佛影皆一一看来,还有一本《焚琴记》的传奇也颇令其动容。

《焚琴记》传奇写蜀帝公主与乳娘陈氏之子琴郎情缘幻灭之事,虽然蓝本为民间流传的“火烧祆庙”故事,可于顾佛影看来,多少算作些许慰藉,剧中的那个“琴郎”分明便是自己的写照。

剧中第四出“病讯”,“琴郎”首度登场,借剧中乳娘之口,这样描述因公主许嫁他人之后的那一场相思症候:“虽则长卿家世,贫无半石之遗,喜他子建聪明,学蕴五车之富。与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耳鬓厮磨,情同手足。去年因他渐及成人,不宜更居宫禁,奉旨归得家来。谁道那痴儿只是思念公主,寤寐萦思,饮食忘味,自春徂秋,竟恹恹成疾,百般医药,也不见效,看看竟将不起。”剧中人“琴郎”与公主自小于宫中长大,因成年而不得不奉旨出宫,而此时还尚不知公主已被许嫁他人。故而剧中“乳娘”上场时还抹着眼泪说,“近闻公主已许婚他氏,倘被痴儿知得,只怕更增悲绪,只索瞒他便了。”

已然失魂落魄的“琴郎”以一曲【五韵美】唱出酸楚:

拗情怀,多愁恨,挖心儿揩不去那人影。病维摩参不透幻花境,兀无端把沈腰销尽。肠早断,泪空零。倘能勾长待妆台,便化做胭脂都肯。

一曲余音未了,剧中还为“琴郎”添了一句独白,“我不怨他人,只怨公主”。顾佛影阅及此一句时,也禁不住喃喃自语,我不怨小翠,不怨你,只怨自己。

接下来的一曲【五般宜】,也借“琴郎”之口点出了顾佛影的埋怨所在:

他原是天上的牛星女星,为什么谪向那皇城帝城?便云泥路隔阻三生,便梦也梦也,梦也难相近。

乳娘的一番劝慰,看似情理之中,实则也反讽着顾佛影此时的境况:

我也知道你与公主十年手足之情,不比等闲,岂能一旦忘得?只是非分勿慕,先哲有言,难道我儿读书明理,倒不省得?况闻公主呵,早则是红丝另聘,鸳盟另订。他女儿家弱质孤零,也怎抗得君王命。

乳娘无意中吐露的公主将嫁他人的消息,对“琴郎”无疑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剧中描述说,他“瞪目痴介”,“半晌泪介”,又接连唱了悲愤交迭的一曲【山麻秸】与【黑麻令】:

我镂心刻骨的伤心甚,早则是破鸾换镜,银雁啼筝。惊惊,道云英另受了裴航聘。等闲间莫道蓬山路峻,怕此后呵,更隔着蓬山千里,弱水千层。

原没甚花盟月盟,几曾订三生两生。又何敢怜卿爱卿?也非慕倾国倾城。兀无端心萦意萦,蹈进了愁城恨城。到如今我愁深病深,他那里百辆将迎。怕此后相逢呵,须索要他生异生。

但是,害着相思病的“琴郎”即便如此不堪,还是拖着病体给公主写了一封信,希望见公主最后一面。顾佛影看到“琴郎”的这般症候,不由得扪心自语,小翠啊小翠,你可是把我的怨气早已说尽了啊。忧怨之切与无可奈何,百般纠结于此时的顾佛影,看这一本《焚琴记》,才知道,自己的这般症候,小翠也许早已预料到了吧。

剧中“琴郎”的信究竟能否传到公主手中,这个疑问在第六出“乔拒”中得以回答。早在接到信件之前,公主开场的一曲【步步骄】与【洞仙歌】已透露心声,情非得已之状溢于言表:

袅瘦炉烟春如线,晓梦风吹远。怎十丈情丝,牵不拢东劳西燕。兀自恹恹,倦妆人比斜阳懒。

红笺小字,倩流莺相候。一寸春愁酒边逗。怅梦魂蝶冷,镜里鸾孤,只剩得血泪尚沾衣袖。伊家何处是?梦也难寻,月夜花朝断肠久。欲守十年贞,不嫁东风,问为甚又难开口?怕门外安排七香车,便断送红颜,不堪回首。

当乳娘将“琴郎”症候告知时,公主虽心生怜惜,也知道“琴郎”的症候是一腔怨愤所致,但苦于木已成舟、无法扭转,也只得强作镇静,无所流露。剧中有一个公主背转自语的场景,颇能说明此时不堪回首的境况。

(背介)琴郎吓!只你春蚕到死尚缠绵。可叫我怎生的,偿得了泪珠冤债今生欠。休波,今生已矣料无缘,是相知何必定成姻眷。

顾佛影看到这句小翠的自白时,也只得摇头叹息而已,他喃喃自语说,苦了小翠啊。剧中公主最终没有拆开这封诉尽衷肠的情书,欲拆还敛的矛盾心态在公主连唱的两曲【醉扶归】中得以展现:

我鱼书欲拆还重敛,怕鹦鹉偷窥画栋间。看涂鸦颤曲泪痕淹,是分明一纸相思券。写将来愁魂怨魄依稀见,祷天车,暂把红尘践。

虽则是聪明冰雪由来惯,可不道终古青蝇起暮烟。倘然间宵行多露惹流言,这微瑕白璧我如何辩。休波,早则拼参商今世了余年,步香闺肯把全身现?

其实,公主即便不拆开那封信函,琴郎的苦心也是明明白白的。想到这里,曾对小翠频致书信而得不到回音的顾佛影,不禁多少心生一丝慰藉。待嫁闺秀对操守的这番珍视,知书达礼的顾先生于此虽然不免有些怨惑,但还是心生赞许的。

剧中的这一出既然叫“乔拒”,自然是说假装的拒绝,最终公主还是见了“琴郎”最后一面的。在接下来的“惨诀”一出里,剧中人见面便同唱一曲【伴读书】,诉尽无限真情意。曲牌选作【伴读书】,也是颇令顾佛影戏里戏外长吁一气的吧。

说不出这凄清,镇酸味,心头梗。泪眼相看灯生晕,算别来两减了芳容润。怕相逢尚在南柯境,愿从今长睡休醒。

“恨不相逢未嫁时”,和惯常的情侣难成眷属的世间情境一样,剧中人只能冀望于梦里或来生再续前缘。在这一出“惨诀”之末,二人的分别还是再所难免,公主解下玉佩赠与琴郎,但与通常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情景不同的是,公主赠玉,强调的是“坚白”之意。她说道,这个玉环,是我从小所佩,今以相赠,用坚来世之约。玉喻吾意之坚,白似两心之洁也。

这番赠玉之表白,“坚”实则是公主去意已坚,而非与琴郎情笃之坚,一方面是表白,另一方面也是了断。“白”则是希冀二人操守清白,不再有情恋上的瓜葛,留待来世的证盟或许是聊以慰藉的唯一寄望罢。接下来,公主又唱了一曲【刮地风】,把这层意思明确地再次表述:

我聊解琼环表至诚,且留向来世证前盟。便相知原不在形相并,原从今医可你个病惺惺。

至于后来的“焚琴”、“碎玉”、“雨梦”几出戏文,虽极尽二人分别之后种种惨痛相思之叙述,仍将其托寄于仙界、梦境之中,间接说明尘世、今生原无此情境。剧中人琴郎在最后猛然醒来,大呼一声,吓,却原来是一场大梦也。

琴郎醒后唱了全剧最后的一支曲,曲词曰,从今参透虚无境,好向那蝴蝶庄周悟化生。吓,愿天下的热中人齐悟省。

“愿天下的热中人齐悟省”一句,如当头棒喝,正中顾佛影怨愤无倚的心怀。合上这一本《焚琴记》,他在“相知原不在形相并”的自我慰藉中,继续着他的诗词生涯,笔耕不辍。1927年之后,寄情于诗酒酬唱、问学交游之中的他,经过几年时间的磨砺与将息,重拾志趣,著述频出。

三、大漠漫漫留诗痕

1928年,就在小翠父亲陈栩的印刷厂里,顾佛影印制了《红梵精舍女弟子集》。1932年,黄宾虹与谢觐虞、张大千、张善子同游上海浦东,更合作《红梵精舍图》,一时雅颂海上,让曾号“红梵精舍主人”的顾佛影颇感快慰。1933年,中原书局又再版了《考正白香词谱》,这一次他没有再去“增广”,而是删繁就简、汰粗存精,一套书由七年前的五本压缩为两本,更为初学者所接受,迅即风行学界。从1934—1939年间,顾佛影开始了他的诗词教材编撰,其著述通俗易学,使其大受读者欢迎;并签约大公书店、中央书店等,其著大量刊行于世。现在能够搜集得到的这类顾著教材就有:《虚词典》、《剑南诗钞》、《古今诗指导读本》、《无师自通填词门径》、《无师自习作诗门径》(此书卷首作“范烟桥编撰”,但于版权页著作者栏署名顾佛影)、《作诗百日通》等。

在大量编著通俗诗词读物的同时,顾佛影还于1934年出版了《大漠诗人集》,与1924年出版《佛影丛刊》时一样,这两册集子除了有自费自印的性质之外,还主要搜罗顾本人的各种诗词曲作。这两册相隔10年的集子,不但记录着顾氏的诗词创作的丰硕存稿,还标记着他本人的心路历程,关乎情感、岁月与心境。

诚如1924年《佛影丛刊》出版时一样,“佛影”成为顾宪融的重要别号;《大漠诗人集》刊行之后,“大漠”同样成为1934年之后的顾氏常用名号。“大漠”与“小翠”的相对,一方是漠漠孤旅、一方是小家碧玉;两相对照,心意如画。

《大漠诗人集》分作六个部分,分别记录了顾氏自二十岁前后至当时三十六岁左右,十数年来的诗、词、曲作。尤为奇特的是,这六个部分的命名并不按常规文集的“章、节、篇”来划分,而用了一个少见的“分”字来界定。当是仿效佛经中所谓“序分、正宗分、流通分”的旨趣而来。佛经中,序分是讲明这一部经为什么因缘说的;正宗分是一部经的正文;流通分是劝大家把这一部经流通与称赞这一部经的利益。

顾佛影的学佛之心早已有之,否则“佛影”之号也无从来由。但这部诗集以“分”来划分部分,也只是形似而非全然谈禅;集中所搜历年诗集,只不过基本按照两年的时间段来划分,其内容也关乎世情才思诸种纷繁,并非佛学之论。“第一红梵分”,集中了顾氏二十岁前后的诸多诗词作品,当然核心内容仍然是《佛影丛刊》中的“红梵集”。“第六劫后分”,题侧注明“自壬申三十五岁至癸酉三十六岁,诗四十四首、词五阙”,乃是顾氏1932—1933年间所作诗词之总集。

至于为何这一部分诗词总题“劫后”,当指上海日寇所制造的“一·二八”事变。在这次国难家祸中,据郑逸梅撰文回忆说,顾氏当时险遭不测。文曰,“佛影供职上海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为了往返便利起见,就近赁居虬江路。及祸难作,闸北大火,不知佛影生死存亡。”

郑逸梅在文中还提到,朱大可为寻顾佛影而写寻人启示的轶事。文曰:

大可只得在报上登招寻广告。大可是诗人,这广告也用诗的语言,是怪有趣的。略谓:“我友顾佛影,世籍隶江苏,身材颀而长,面黑无髭须。为人颇脱略,自谓嵇阮徒。所居虬江路,设当战火区。寇至或已去,未必守故株。但虑道涂间,颠踬无人扶。又愁饥饿余,庚癸空号呼。世有君子人,博爱如耶苏。流亡载道中,曾见此人无?”可是这广告没有效果,还是音讯杳然。大可以为佛影已牺牲于枪林弹雨之中,为之痛哭失声。幸而寇兵不久即撤,佛影避难南市,和大可把晤,一时诗酒往还,相契更深。

顾佛影躲过“一·二八”事变这一劫后,仍就耽于著述,创撰更勤。直到1937年“八·一三”事变起,才不得不离开上海,避乱川渝。除了在乐山、成都等处担任教务,藉以糊口之外;顾还于1940年前后创作了《四声雷杂剧》,1943年由重庆中西书局出版。与以往大量创作的诗词通俗教材和自抒怀抱的诗词作品不同,《四声雷杂剧》已然摆了小情小调的个人爱憎,转而向着国难家恨的大时代格局中诉求了。于右任为其作跋,大加赞赏云,“顾佛影先生抗战四种曲,所写皆仁人志士可歌可泣之事,足为民间良好读物。曲文亦本色当行,可供歌场爨演。闻作者昔居海上,以吟咏著作自娱,生活本极悠闲,国难复西上,从事文化工作,其重文学爱国之精神更足感人也。”

四、尘怀难释终消沉

1946年秋,抗战已胜利年余,顾佛影辗转返沪。重逢已与夫君分居的陈小翠时,顾佛影已年近五十。正钟情丹青,已筹办多次画展而享誉海上的小翠,在顾佛影看来,似乎仿如隔世重缘。《焚琴记》中的来世之约,似乎可于此时证盟了;当顾佛影流露出重圆之意时,仍然被陈小翠婉拒了。

小翠写了九首《还珠吟有谢》来表达无缘再续之意;第一首:“垂髫辩慧解参禅,何况重逢近暮年。我是飞仙君是佛,不妨立地即生天。”已开宗明义,末一首的尾句“万炼千锤戛然住,诗难再续始为佳”。以雅喻为结,仍然是当年那“相知何必定成姻眷”的坚决使然。或许顾佛影之后仍有种种期许,毕竟从三十岁恨睹意中人嫁他人,至此五十岁白发人望白发人,皆以为二十年难舍之缘在这家国一场大劫之后,会修成正果。然而,陈小翠的态度依然坚决如初,她又写了两首《重谢》,以示决心。第一首的末句云,“二十五年吹梦醒,奚囊留得几封书”,暗喻了顾、陈二人相识至此的二十五年情份,世情凋零已无可留恋。第二首的末句云,“梁鸿自有山中侣,珍重明珠莫再投”,更为明确地提醒了顾佛影,不必也不要再示爱意。

到1949年写完《大漠呼声》之后,顾佛影身体每况愈下。陈小翠以友人身份也频加探望,与二十五年前题词《佛影丛刊》的词牌一样,她又选择“金缕曲”的词牌为其填词一首,以示慰问:

又报维摩病。想宵来、瓶笙花影,更难安顿。索写墓碑身后事,要仿六朝亲铭。只戏语、报君何忍。王霸蓬头稚子小,料吹灯煮粥应能任。且珍重,莫愁恨。

念兄但祝兄长命。漫萧条、黄金气短,红禅心冷。我亦频年悲摇落,燕劫危巢无定。更多少、青蝇贝锦。万一重逢文字海,把飘零诗稿从头整。吟翠集,待商订。

原来,顾佛影病中,曾嘱托陈小翠为其撰写墓志铭,并且说,骂他几句也无妨。而陈小翠当然是没有答应的,她说“只戏语、报君何忍”,只是“念兄但祝兄长命”,多加宽慰顾而已。

1955年7月,顾佛影生平的最后一本著述《元明散曲》由春明出版社在上海出版发行。可能他本人还没来得及看到出版社赠送的样书,在当年的农历七月初六日溘然而逝。十三年后,1968年,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因不堪凌辱,陈小翠愤而服安眠药后,决然引煤气自尽。顾、陈之间的这一段情缘至此,终归沉埋。

在陈小翠截止于1953年陆续刊行的《翠楼吟草》诸编中,明确提到“顾佛影”名字的词作始于1924年的“金缕曲”,终于上述的那首病中探望所作的“金缕曲”。而那一本极尽沉痛哀惋的,作于出嫁前的《焚琴记传奇》已经删去,只留下些许遗憾与感叹,让后世诸种猜测与揣摩,不得究竟、原地徘徊而已。

至于顾佛影曾经研读过的那一套《元人散曲三种》,也并没有留下太多可资评说的点滴心迹,那些偶尔的圈点、停顿与勾划,或许根本不能说明任何当年的心怀与事迹。是否与其最后一本著述《元明散曲》有某种学术借鉴之用,是否对其后期偶尔为之的杂剧、散曲创作有所帮助,仍不得而知其究竟。也许,这样一套故纸旧字,只是留与如我这样的后世痴人,配着那一本被剧中人删去的戏剧,屡屡翻检,屡屡吁叹罢了。

顾佛影

顾佛影(1897—1955),原名宪融,别号大漠诗人、红梵精舍主人,上海南汇人。早年与天虚我生陈栩问学交游,诗文词曲均有较高造诣。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及中央书店编辑。著有《佛影丛刊》、《增广考证白香词谱》、《红梵精舍女弟子集》、《大漠诗人集》等。抗战期间避居四川,抗战胜利后重返上海。1955年7月病逝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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