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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如漆的黑夜,也比不过一双耀眼的黑瞳,天空定时日出日落,而人生得势失势,没有定数。

睡梦中的乙府突然被几声时大时小的砸门声吵醒,原来是有位不速之客。

乙浑从床上坐起,乙夫人也支起身子,不安地问道:“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啊?”

“我去看看,你好好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说完,乙浑扯下晾衣杆上的外衫,又抽出枕头下一把短小锋利的匕首。

“小心。”

“知道了。”

院子里,乙府的家丁、女婢们都聚集在门口,凑堆儿听着门外阵阵可怖的砸门声,谁都不敢去开门。

“老爷......”站的最靠里的一名家丁首先听见了殿门打开的声音,他赶忙低下头,让到一边。

其他人得知乙浑来了,也纷纷称呼道,同时向两侧靠拢,留出了中间一条直通大门的路。

“问出来是谁了吗?”乙浑停在路的终点,距离大门仅剩三个台阶。

“小的们问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那人像是故意不说话,又或许是个哑巴,只一个劲地敲门,敲门的声音也怪得很,像是个疯子......”一个身材矮小、样貌机灵的家丁抢先说道。

乙浑闻言,抽出匕首反握在胸前,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另只手小心地扶上门栓,尽量不发出声响的将它抬起。众人皆屏气凝神,注视着他的动作,方才接话的那个家丁看准时机,上前接住了即将倒向一边的门栓,没发出一点声响。

乙浑深吸口气,迅速打开门,迈出一条腿将匕首抵在那人颈前,可事实上却扑了个空,眼前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片漆黑的夜色。正当他疑惑不解之时,里面的人突然大叫了一声。

“死......死人?”

乙浑低头朝地上看去,果真见到两条松软无力的腿,再一回头,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拦腰趴在门槛,他的右臂虚弱的伸向前方,见此情景,乙浑立刻倒抽口凉气。这年头,鬼神邪说正时兴,想要找他索命的“人”可真不少。

他心里怕极了,自从看见这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他的脚就没挪过地儿。他强装镇定地朝下人吩咐道:“去看看......还有没有气儿。”

样貌机灵的家丁应了声“是”,就向那人一点点走去。众人皆紧张的看着,那可怖的砸门声仿佛仍在继续,如今一瞧,直叫人寒毛倒竖。

家丁伸出两指摸向那人脖颈,几秒后,他的脸色瞬间缓和下来,喘着粗气道:“还活着!不是鬼,不是鬼!”

众人闻言,立刻放松下来,互相安慰着,乙浑也暗暗缓口气。大家又都好奇起这人的身份。

乙浑走近那人,手握匕首的力道仍丝毫没有松懈,他俯下身,借着家丁及时递上的烛火,看清了那人的装束:一身的蓝色锦袍,腰间一根染血的金色腰带,头顶一枚束发嵌宝紫金冠,如泼墨般散乱的马尾淌在身体一侧。乙浑心下一惊,大脑登时出现一个人,他再仔细一瞧,那人四肢、腰腹都受了重伤,包扎的白布也已被鲜血浸透。

“把他抬到偏殿,再去叫个大夫。”乙浑说完,又突然纠正道:“慢着!别叫大夫,今晚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把嘴给我关严实了。”他四下看了看,目光驻足在门口的几摊血迹,“把这儿弄干净,别让我闻到腥味儿......抬过去吧,小心着点。”

几个家丁抬走了那人,乙浑也紧跟着过去,剩下几个闲着的人见情形不一般也都散了。

乙浑轻轻撕下包扎的布,布一退去,血淋淋的伤口就露了出来。他征战沙场半辈子,虽然已经简单处理过,但他一眼便瞧出这是箭器所伤,乙浑心想:他不是今早回建康吗,怎么还在平城?他这伤又是怎么受的?乙浑仔细看了下伤口的愈合程度,断定是在午时之前所受。正查看着,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哀嚎。

“疼......”

沈攸之满脸的委屈,一双黑色的瞳仁被几滴银色的泪珠覆盖着。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把我给吓坏了,这是被谁给伤的这么重?怎么回家的路上还受伤了呢?西郊官道的几处门岗,我不是都替你打点好了吗?”

一提到西郊官道,沈攸之的脸色登时变得凶煞无比。

“杨保年。”他一字一顿的道,“他故意送我他们尚书台最好的轿子,好让拓跋弘埋伏在西郊官道的羽林卫发现,证实我与你们北魏权臣结党营私,那些个羽林卫一路穷追不舍,要把我抓回去拷问,建康我是回不去了,只好投奔你了。”

乙浑一听他被羽林卫追赶,慌忙站起身,焦急的问:“他们人呢?!”

沈攸之抬起头瞥了眼他害怕的神情,暗自嘲讽,“‘他们’......是指谁?”

“羽林卫啊!”乙浑的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在地上。

“你放心,早就追没影了,要不是他们人多,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说来也怪,这拓跋弘是不是不待见杨保年啊?今早抓我的羽林卫,也就一个卫队的量,这要是往常抓一个通敌叛国的罪犯,不发动全军,也得上个八九个卫队,好歹我沈攸之也是堂堂始兴公的亲儿子,拓跋弘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也不能就拿这点儿人敷衍我吧,照我看,杨保年表面上答应您,实际上想着法儿在拓跋弘跟前揭穿我,才送了那台轿子,这招引蛇出洞,真是妙啊!但也可惜了,拓跋弘不相信他给的情报,所以才只出了一个卫队,算是给他个面子,其实压根就没觉得我会是叛徒。”

乙浑听他说着,对事情的原委了解个大半。原来杨保年已经开始对他设防,这么多年,他终于肯涉足最令他厌恶的官场中去了,这回是他太大意,把沈攸之引荐给他,是受其父所托,只想着赶紧把事办成,好得到始兴公的信赖,将来自己就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可没想到却会被他借机利用。沈攸之始终未提及自己,可“通敌叛国”、“北魏权臣”,字字都和他脱不了干系,虽然拓跋弘不信任杨保年人尽皆知,可他会如何向拓跋弘告发自己?和他相交多年,他手中是否有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把柄,他心中无数。

沈攸之早就看出他心事重重,他装作不知情,继续兴致勃勃的说着。

他话音一落,乙浑赶忙出声附和:“这杨保年真不识抬举!竟不把始兴公放在眼里,亏得他还有个尚书令的名号,要不然,污蔑友邦大使、挑拨两国关系,陛下岂会饶了他?他前面的棋走得再出神入化,最后不得陛下信任,终是满盘皆输。”

沈攸之笑笑没有说话。乙浑一面上数落杨保年自取其辱,另一面则是承认自己把事办砸了。我爹若知道自己因他的失误而被人追杀,险些丧命,不仅会放弃之前答应他的条件,还会叫他们乙府上下血债血偿,这番说辞下来,只见他头顶的乌云又压低了几分。

终于,乙浑越想越怕,出言道:“依沈公子之见,杨保年不仅引蛇出洞,还一石二鸟,此人心机颇深,留他在一日,你我的危险就多一日!”

沈攸之差点儿笑出口水,乙浑这只老狐狸,不直接问我自己会不会遭连累,非得说得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好护住自己那颗小小的自尊心。沈攸之最喜欢捉弄这些极看重面子的老家伙,且手到擒来、以此见长,而乙浑正合他胃口,所以才故意玩弄了他。

“一石二鸟?乙大人此言差矣,算算时间,杨保年向拓跋弘告状,拓跋弘再下令派羽林卫埋伏在西郊官道,最晚也得昨儿个了,再说事发也是在午时之前,现在都快子时了,你和我不都好端端的在这儿呢吗?若真如您所言,咱们还有功夫想想自己是怎么被他杨保年害死的?”

乙浑一细想,沈攸之说的有道理,拓跋弘的脾性他了解,但冯太后若知道了,一定会立刻将他赶尽杀绝,这个女人有多想除掉他,他就有多想除掉杨保年。

“您再好好想想,杨保年想让羽林卫认出我,又证实我通敌叛国,随便找台既特殊又是官用的轿子给我便可,为何要送象征他自己身份的轿子?”

这一问,彻底点醒了乙浑。他登时转悲为喜,眼中仿若有精光闪烁,但不一会儿,就变为满腹狐疑。

“您是不相信杨保年会舍身保你不死,拿自己当诱饵引我上钩?”

“他......没有理由不告发我啊?”

沈攸之翻身侧向他,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注视了他一会儿,才道:“有两种理由,一,是你太心胸狭隘,杨保年重情惜才,二,是你太狂妄无知,杨保年的这盘棋,其实才刚开始。”

乙浑的目光瞬间呆滞,有一股股冷汗从后脊梁冒出。他的神色逐渐暗淡,他嘲讽了杨保年二十多年,在他面前永远觉得自己就是胜者,可如今,在旁人眼里,跟他相比,狗屁不如!

“北魏的羽林卫为方便集结调遣,十二卫队都有各自的袖标,沈公子可有留意?”乙浑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温度,严峻的一张脸上狠厉的双眸格外突出。

“我正好奇他们袖口上的刺绣是何用意,原来如此,大白天那标志挺醒目的,我现在就画给你。”沈攸之知道他是要加快进程了。现在他认为,目前唯一知道杨保年送自己轿子的是那队羽林卫,如果解决了他们,再稍加利用,就极有可能坐定拓跋弘的想法,杨保年污蔑挑拨的罪名也会成立,这下就困住了杨保年的双手,棋局没结束,他也下不成了。姜还是老的辣,乙浑确实迅速找到了事情的突破口,但知情的除了羽林卫,还另有其人。

乙浑拿来纸笔和一个小木桌,将木桌支其腿上,又双手递上了纸笔,“有劳沈公子。”

沈攸之坐直身子配合着他,双手接过,“乙大人客气了。”

半柱香的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沈攸之边画边考虑,要不要告诉他慕容白曜的贴身侍卫和夫人也有可能知情。他接近杨保年的目的是创造机会多与慕容白曜见面,好与他熟识,并不想得罪他,假若他们其中一人告诉慕容白曜自己接近杨保年,他八成会猜到自己的用意,兴许会更加讨厌我,但也只是把原先对自己的印象再加重几分,可他知道乙浑的计划里利用了慕容白曜,而慕容白曜迟早会发现自己和乙浑的关系,我若现在告诉乙浑,他必定会弃车保帅,灭了他们的口,一个侍卫倒不值得担心,但常山公主在他心里是何分量,他拿不准,与其结小怨,也不能冒着风险结大仇。现在他只能等,等一个时机的到来。

“就是这个。”

“沈公子打算几时出发回建康?我给您提前安排好车马。”乙浑接过纸笔,出言问道。

“不回了,眼下情形不乐观,我留下来帮您一起想想法子,尽快扭转局势。至于我爹,我修书一封报个平安,让他放心便可。”

乙浑闻言,另一桩心事终于放下。他本想将功折罪,尽快杀了杨保年,再利用杨保年逼慕容白曜和沈攸之的关系更进一步,以重新获得沈家的信任,可沈攸之却没打算告诉他父亲他的伤势,他是在帮他瞒过始兴公,假装事情办成了。

今晚与沈攸之的意外交谈,乙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他极擅长从细微之处见真章,如果没有他一点点引着,他恐怕还被杨保年蒙在鼓里;他笼络人心的功力也着实不一般,曾经他只把沈攸之当做讨好始兴公的工具,可如今看来,若将他一并收入麾下,日后必将成为他一大助力。

“沈家对乙某的帮助,乙某会通过实力相报,沈公子安心在我这儿养伤,令尊那里,我会着人及时通知这里的情况。”

“当初我爹看上的,便是您这份诚心,期待我们合作愉快。”

之后沈攸之便说要睡一会儿,乙浑也要离开,再回来时,他拿来了干净的衣裳、几样小菜、新的纱布和专治箭伤的各类药粉。乙浑亲自伺候沈攸之,这让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但转念一想,他这么做也是在保护自己,彼此间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天色渐渐变得透亮,沈攸之扶着床柱慢慢走到窗前,他本想吸几口新鲜空气,却看到对面窗子里乙浑正认真临摹着什么东西,他的样子应该是一晚没睡,沈攸之心中感慨:不论哪个国家,官场里都只有两种人,人上人和阶下囚,划分的标准也只有两个,能力与野心,而乙浑却证明了野心才是唯一的标准,他虽资质平庸,却仍站到了距顶端只一步之遥的位置,他的野心会有多大,自己没这个胆量去想象。

有多少个不宁静的夜晚,就有多少个未眠人,常山乖乖地躺在他身边,聆听他平稳的鼻息声。

她整晚都在想昨晚的事。昨晚的他性情大变,他突然抱住她说出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后,就一直强逼她去看他的眼睛。他锋利的双眸像是在她眼睛里使劲翻找着什么,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扒光了衣裳,要将她身体的每寸肌肤看得透彻,她越抵抗,他手上的动作就越粗鲁,窄窄的单人床,他竟硬把她逼到了最里的一处角落,直到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停止了这场“欺辱”。

两个人皆精疲力竭,常山缩在床尾一角,把头埋进双膝,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偷偷望向他,因为他并没生气,而是发自肺腑的欢欣,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的样子。若是其他女人经历了刚刚发生的事,一定会被他的喜怒无常吓得想逃,但常山不会,郦范已经跟她讲过他的故事,因此许多事情都变得清晰,为什么她觉得慕容白曜变了,变得不是她心目中的样子,其实是她自私地固化了他的人生轨迹,无情地抹去了带给她巨大转变的一切遭遇。

想到这,常山决定不再深究,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对自己有了改观,至少她可以躺在他身边入眠、苏醒,之后每天清晨的第一眼都将是他最可爱的睡颜。她悄悄地侧过头,迷人的侧脸一点点映入她眼帘,她贪婪地看着,渐渐忘却了紧绷的身体带来的酸胀感,她喜欢上了这张窄窄的单人床,喜欢上了与公爷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

“大哥?嫂子?你们起来了吗?杨夫人准备了早餐,叫咱们一起去吃呢。”屋外传来慕容如意的声音。

常山一个激灵,惊醒了慕容白曜。

“起来了!我们收拾好马上去!”常山边说边要起身,抬起头的一瞬间才发现自己竟然因长时间侧头落枕了!

慕容白曜一睁眼就看到她此时奇怪的姿势。

“夫人昨晚没睡好?”他坐直身子,直接撩起她垂在颈窝的秀发,用手在她颈间轻轻摁了摁。

“嗯......妾身担心公爷的病,不敢睡得太沉。”他的手指在常山的脖颈间摸索,虽然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治疗,但这种触感还是让她心里一紧。

“夫人来后,杨大人可有跟你说过我昨晚因什么发病?”他手里的动作没停,平静的问道。

常山想起昨晚杨大人跟自己说的话,她犹豫了。对常山而言,西域是她必须守住的秘密,她的真实身份如果被人知晓,那她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况且这条命,她还不想被拿去,可若公爷中的毒真是苗毒,她去找外奶奶或许能得到治愈的办法,但会面临自己的身份被暴露,如果真有那天,慕容白曜会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而把她假柔然四公主的秘密昭告天下吗?她没料到,自己选的这条路会有这么多阻碍,以后又会出现什么,她愈发不敢去想,但她决定按自己的想法试一试,她不相信自己选择错了。

“杨大人说了,他说公爷......应该是无意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身子里生了毒虫,不过公爷不必担心,这只毒虫毒性很弱,对人的伤害很虚,很容易就能去除,公爷应该也觉出来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了,不是吗?”常山努力调动大脑里有关蛊毒的知识,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离谱。

“但是,我两次发病,好像都是因为夫人,每次它消失,好像也是因为夫人。”慕容白曜收回了手,将注意力放在常山的眼睛。

他为什么发病,常山并不清楚,但他说是因为自己,这让她心中一惊,而且这次发病他在她出现后立刻恢复正常,也让她觉得好生奇怪。常山不擅长圆谎,匆忙避开他的眼神,笑着打趣道:“也许......也许妾身上辈子也是只毒虫,正巧跟公爷身子里的那只有仇,所以才让公爷每次发病都与我有关吧......”

慕容白曜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突然的安静,让常山只想赶紧钻进被子里一个人忍受尴尬。

就这样持续了几秒,慕容白曜突然开口:“夫人你......为什么总会给我不一样的感觉?每次和夫人单独相处,我都觉得很放松,心情会很好。”

常山猛地转过头,如水一样的眼眸,微微翘起的唇角,他见她活动自如的脖颈,又笑意更浓。

“看来夫人不落枕了,好了便好,咱们快些收拾,别让杨夫人等太久了。”说完,他开心地站起身整理起衣服。

常山只觉似有千百只飞鸟在她心上激起层层涟漪,他的意思是喜欢和我独处吗?她见他摘下歪扭的腰带:

“妾身帮您!”

她跪移到床沿,羞涩地环过他的腰,帮他束好了腰带。

慕容白曜意外她突然的举动,两臂极不自然的横在半空,他奇怪地低头看去,见她脸上突然多了害羞的神色。从小到大,腰带都是由他自己学着如何既准又快的束好,这还是头一次别人帮他束,有人帮着确实效果更好,他心道:杨大人也会帮父亲束腰带吗?

二人收拾妥当,一起来到众人面前。慕容如意一见到他们,就端出公子哥儿喝花酒的架势,拿起筷子敲击着碗碟,似给自己接下来说的话配上乐,“可把大哥嫂子盼出来,只可惜了这桌美味早餐,怪不着他们新婚夫妇,要怪就怪我不识礼数!”

慕容如意这副浪荡做派,让一旁的杨老夫妇一头雾水,杨夫人更是一脸惊奇。可常山不明其中涵义,只当他是故意拿他们使乐子,上去就要夺他手里的筷子,狠狠敲打他不知道装些什么坏东西的脑袋。

慕容白曜神情严肃的站在原地,冷冷地盯着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走上前,坐在杨大人身侧,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向杨老夫妇道了声来迟的歉后,直接同杨大人继续昨晚因病中断的谈话。

慕容如意倒是继续和她嫂子打闹,可常山却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她察觉出气氛的不对劲,又见他看向杨大人的眼神中满是焦急,皱起的眉头一刻都未放下,杨大人则和颜悦色,不停地往他碟子里添菜。常山以为是自己行为不端、有失妇仪,他心里似也有拖不得的事情。她把筷子还给慕容如意,又挑了个杨夫人和小叔中间的位子坐下,一边陪杨夫人客气地唠着家常,一边照顾着小叔。她虽不大,但也努力学着大人的模样,担起慕容夫人的角色。

慕容如意自知目的达成,又不想给嫂子再添麻烦,没吃多少就以睡回笼觉为借口先离开了。昨晚他收到郦范密信,得知杨大人送轿子给沈攸之,嫌有意攀附刘宋权贵沈家,他本因杨大人救了大哥对他坦诚相待,但这封信让他对杨大人起了戒心,必须想办法弥补昨晚那番与他伪装出的形象不符的言论,所以才有了今早这一出,不仅如此,他还告诉郦范让他今早亲自向大哥讲明,他知道,大哥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他迅速上马,绝尘而去。

“白曜啊,这次你就放心好了,我有把握能让陛下相信我。”

“在下佩服大人的谋略和心胸,但大人面对的是北魏第一大权臣乙浑和刘宋第一大权贵沈家,大人孤身一人和他们对抗,还要拿陛下的信任当做最后的筹码,帝王之心又岂是你我能轻易揣摩得透的,还请大人三思。”

庭院回廊里,慕容白曜和杨保年站在离前殿较远的地方说话。他自得知杨保年要以性命相抵除掉沈攸之后,神色更显担忧,而杨保年的脸上却是云淡风轻,根本看不出害怕之色。

“世人都说我杨保年不是个好官,你到尚书台也一定没少听他们要找我报仇吧?”他说完,紧跟着两声爽朗的大笑,“其实他们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个称职的朝廷命官。我在你这个年纪,整天泡在红楼戏院,赋诗写词,想都不敢想我能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可老天爷有时就爱捉弄人,不知是谁把我写的东西拿给了当时的晃皇帝,我就糊里糊涂的进了尚书台,当起了文官。为官之初,我也立下决心:既做了官,就做个好官。可官场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几次冲击我所信奉的价值信条,身旁的人一个个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竟还以此自傲。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融入不进这个群体,又无力改变,只能做只被砍断了手脚的闲云野鹤,了却余生。”

杨保年转身背对向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本做好准备就这样度过此生,但愿来世可以做只真正的闲云野鹤,是你爹的出现,让我重新对生命抱有了希望。古人曾说世间隐者有三类,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虽同于他身在朝堂,但他才是真正的大隐,而我只是披着与他相同外衣的小隐,可他理解我志向不在此,总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帮我铲除了想要我命的人,又让我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显现自己的能力,我能挺过那段日子,你爹的影响至关重要。”

他越往下说,语气越凝噎,“如今的世道,或许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那些大臣没有错,错的一直是我,你爹却愿意容忍我可笑的执念,还处处护我周全,我怀疑他骗我,可事到如今,他又从我这里骗走了什么,倒是他早早的就走了......”

他低头沉思片刻,再转身看向慕容白曜时,虽仍面带微笑,眼里却闪着泪花,“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人上了岁数,就爱感慨,你别介意。”

“大人多虑了,不瞒您说,家父从未向我讲过与您的故事,但他时常跟我提起您,所以在下自幼埋在心里的问号,今日算是得解了。”

“你爹没有跟你讲过我和他的事?那他提我的时候会说什么?”

“家父每次提起您,只说一句话:杨大人身上有他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您活出了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一语道出,天空似有惊雷闪过,一击命中他心里沉积已久的死结,将它粉身碎骨。

杨保年怔怔地看向他,失神几秒后,口中无声的呐喊:“糊涂,糊涂啊!琚弟......大哥对不起你!”

慕容白曜搀扶着他几近失衡的身体,尽管他早就立下誓言,不再为谁流一滴泪,可仍忍不住有泪水在眼眶打转。

他小心的扶他坐下,等他神色有些许缓和,慕容白曜庄重地行拜之礼,下定决心对他说道:“大人重情重义,家父平生最仰慕的也是您,在下今生愿追随大人,不求能得大人精髓的万分之一,只求为大人的家国大义献出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这......我愧对你爹,怎还有脸让你追随于我啊!”

“在下自幼丧父,但正是养育我短短十二年的父亲是我活下去的支柱,在下福薄,没能为家父尽孝,家父视大人如知己,在下又有幸辅佐您,在下觉得这是老天爷降幅于我,大人若不嫌弃在下才疏学浅,白曜愿您和杨夫人肯赏脸,让白曜弥补对家父的遗憾,在您二老跟前尽了儿子该尽的孝道。”

说完,慕容白曜直直跪下,双手拱合到地,行拜首之礼。

这时,常山扶着崔氏正从殿内走出,正巧看见这一幕。常山马上觉察出崔氏突然不安的双手,看来杨夫人是不乐意认公爷为干儿子的,在她心里,公爷的病就像个火种,随时会给他们一家带来危险。可还没等她出言反驳,杨保年就欣喜地扶起了慕容白曜,崔氏见状,暗暗叹口气,笑着看了常山一眼,就上前去了。

“妾身真替老爷高兴!就这么得了一对儿可人的儿子、儿媳妇,妾身也能跟着老爷沾沾光。”崔氏强颜欢笑地说道。

常山在她身旁低头听着,同为一家主母,她多少能理解她的难处。

“从今往后,俩孩子跟咱就是一家人了,你思念烁儿也能有个慰藉,多好啊!”

“好,真好......”

“这么大喜的事,不摆宴庆祝一下怎么能行?夫人今日多费费神,晚上我带白曜一起回来。”

“是,老爷。”

“托公爷的福,常山在平城有了这么好的爹娘,能让常山一解思乡之苦。今日常山想留在这儿陪娘说说话,还能帮娘一起准备晚宴,公爷可好?”常山笑着扶上崔氏,抬眼看向他,她的神情就像亲女儿一样。

“你瞧瞧,四公主多孝顺,日后你也不用羡慕别人家有女儿了。”

慕容白曜见它表露出女儿家的娇俏样子,不禁多看了几眼,才道:“当然,夫人有心了。”

常山朝他婉转一笑,随后看向杨老夫妇,认真道:“爹,娘,您们叫我常山便好,常山是慕容家的儿媳,也是杨家的儿媳,不是谁家的四公主。”

慕容白曜听闻,脸色陡然一僵,如果她不是柔然四公主,那会是谁?可她说话的语气不像在撒谎,难道是他对她太敏感了?

杨老夫妇听她这么一说,倒觉得她识大体,对她更是喜欢。

杨保年正要开口说话,杨府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皇家禁军一涌而进,从中分列为两队,随后,一个穿着黑素官衣,面相亦正亦邪的二十出头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右手握着金灿灿的卷轴,有节奏地敲打着左手的手掌,一步步走到阶前。

杨保年立刻认出来,来人正是廷尉左监,征西大将军长孙陵之弟,长孙佑。他蹙了一下眉,暗道:“糟了!”

崔氏只觉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常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脚下也是一顿。

慕容白曜虽不认得此人,但看这架势,还有他手里的东西,登时想到杨大人的计划一定出了问题,恐怕已经被识破!

长孙佑清了清嗓子,端起圣旨,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跪在阶下的一群人,当注意到一个年轻男子时,他一晃神,又定睛一瞧,心中起疑,但故意掠过了。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尚书令杨保年自视甚高,骄纵无礼,再三出言污蔑友邦大使,挑拨两国关系,又暗地杀害皇家禁军,嫁祸于友邦大使,此乃欺君罔上之罪,复又利用权力之便私自扣押支持修改俸禄制之奏章,带头教唆下级官员反对改制,此乃蔑视、违抗君上之罪。按照大魏律法,杨家田产没收充公,男丁全数押往刑部大牢,杨保年即刻收押廷狱,听候发落,钦此。”

杨保年脸色一沉,乙浑不愧是乙浑,终是不顾情面,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杨保年,你早该清楚,这就是你固守清高,蔑视朝廷的下场,还不叩头领旨?!”

慕容白曜料定乙浑一定与此事有关,他若去求情,杨大人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但若领了旨,杨大人再想活着出来可就难了。他抬起头想搬出自己和乙浑的关系,却被杨保年一把拦下。

“臣,接旨。”

“大人!”

“老爷!”崔氏发了疯似的上前去拽杨保年的衣襟,几名羽林卫立刻拔剑指向她,常山赶忙冲上前护在她身旁,一步步把她往回拉。

“娘!别做傻事!”

崔氏无力地倒在她身上,哭闹地拍打着她,不住嚷道:“是谁要害老爷?是谁?!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陷害老爷啊?!”

常山任由她打着,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臂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更不知道她现在该做些什么,她求助地看向慕容白曜,见他正心急如焚地看着杨大人,同样一脸愁容,无措的神情似比她更加深重。

杨保年被押走后,长孙佑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折返回来,径直走向慕容白曜。

“南乡公,在下劝您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倚的这颗大树要他死,他就必须得死,您哪,别再去趟这浑水了,省得丢了西瓜,还捡不着芝麻。”

慕容白曜才发觉这廷尉左监竟刚及他肩膀,他有胆子冲自己说这堆风凉话,就是料定自己会怕他向陛下告状,自己与杨大人是同谋。这种杂碎,慕容白曜见多了,若他不是有皇命护身,慕容白曜绝不会手软,他斜睨着他,充血的眼神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长孙佑仗着家世和陛下撑腰,与他对视几秒,但眼瞅着自己因发抖得太厉害愈发降低的帽檐,终是敌不过。他慌乱中躲开他的眼神,却瞥见不远处坐在地上的一对妇人,瞬间就被那年轻女人吸引住了目光。

只见他扶正了帽檐,失魂般朝目标走去,色眯眯地停在她们面前。

慕容白曜回过头,见常山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一点点俯下身的长孙佑。

“这丫头长得好生俏丽,砍去了多可惜,跟爷走,爷一定好好疼你。”长孙佑伸手就要往常山身上摸,恶心的嘴巴笑得都要扯到眉毛上去。

常山因怀里伤心过度昏厥过去的崔氏,身子压的不能动弹,只得害怕的紧紧闭上双眼,可随后却听到一声重创。她猛地睁开眼,见长孙佑躺在离她足有十丈远的地方,面色铁青,手捂着肚子,痛苦的直打滚,而慕容白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他双手攥拳,眉头紧拧,下一刻,他脱下了外衫,侧身盖住崔氏裸露的双脚,将她打横抱起,却在看向常山的一瞬,双眸变得畏缩,仿佛自己珍惜的宝贝被伤害后,不敢面对的自责。

常山提起崔氏的鞋子,主动站起,偏头朝他一笑,那笑是在向他道谢,也是在告诉他,自己没事。

慕容白曜走在她身侧,熟悉的痛感又再此袭来,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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