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众人回到宿舍。昨晚没睡好，谁也没心情再玩什么，统统午休去了。
醒来后，荆鸿在群里建议，既然林沧海让7人组成研究团队，就该选个组长领头。
诸葛间想了想，回：我来吧。
成周：搞个竞选？
成周：小间大姐。
“小间大姐”是初中时同学对诸葛间的称呼，她那时威望很高，算是尊称。如今人们大多忘了，成周却沿袭下来。不过，成周这个“妇女之友”叫别的女孩时，温柔嬉笑，可从来不叫姐。看来，他是觉得自己老啊。
成周打了个喷嚏，他只是觉得叫着好玩，可不是因为这么奇葩的理由。
诸葛间见其他人没说话，就回：大家都醒了吗？醒了的话，出去当面说可以吗？
群里忽然热闹起来。几分钟后，7个人聚到了宿舍外面。
小间观察众人的神色，十有八九是在观望，这个组长是烫手山芋还是香饽饽，实在难下定论。
倒是胡明佳那小子，满脸写着：“你很有当领导的气质啊，同桌。”
小间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上了不会有人反对。然而，这也是最危险的。
她清清嗓子，开始演讲。
之前，对于自己从光环笼罩的年级第一滑落到高考谷底的原因，她一直含糊其辞。明佳又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抑郁症的事。现在，是说出实情的时候了。
“我在初中的最后一年，和父母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因为他们想要二胎。你们都知道，初中的时候，我待人特别的好，只要向我求助，没有不帮的，而且做什么事情都很实诚，从不投机取巧。”她语调真诚，看到同学们露出听故事的神情，笑了笑，继续说，“那是因为我在家里得到的爱够多了，所以，我对所有人都好，也从来不求回报。可是，忽然要有一个人，跑出来和我分爱，我受不了。尽管父母再三保证，他们对我的感情是不会变的，我还是坚决反对。他们只是说，‘我喜欢孩子’、‘长大之后会好的’。可他们从来没有站在我的心里考虑过，想要孩子，为什么早不生，非要等到我15岁再生？因为二胎放开了，就非得要个孩子吗？喜欢孩子？我小时候，他们天天在吵架，我在写作业，他们吵架；我在看书，他们还在吵架！我生气了，也会跑过去和他们吵架。呵！这就是我从来不和同学吵架的原因，因为在家里，我和爸爸妈妈都吵够了。吵得严重的时候，我妈把我摔在地上，我额头上磕了那么大一块包，红了半个月才消。”她用手比划了个核桃的形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或者说，有优点，缺点也很多。我知道我那时候不懂事，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15岁的孩子要比两个40多岁的大人懂事！他们教给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却和我从小吵到大。对了，刚才我还说，他们爱我。他们对我真的很爱，可一旦这爱和他们自己的想法有分歧，他们就露馅了。他们做什么不做什么，一定要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来。我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变得矛盾又自私。为了阻止他们生二胎，我甚至提出过自杀，但我还是胆怯，没有实施。”
她顿了顿，呼出的空气里飘着零星的伤感：“当然，他们还是生了第二个孩子。孩子出生后，他们果然没有时间管我。我和爷爷奶奶住一起，奶奶说‘你妈妈有你妹妹了，你妈妈不要你了’，我至今都忘不了，她说这句话时笑眯眯的表情。我不开心，可我硬是自己扛下来，和谁都没有说。”
女孩吸了一口冷气：“后来，我上了高中。周围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开始发现，我和别人的交往不太对了。我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却非要硬撑着，不肯向人求助。我妈生完孩子之后，有些产后抑郁，和我爸吵得更厉害了，和我也吵得更凶。高中的时候，我和我妈天天吵架，天天吵架，我妈有时候疯得把孩子往床上使劲摔，孩子哇哇地哭。父亲早出晚归，什么忙也帮不上。我真的很难受，很难受。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抑郁了。我在班里说的话越来越奇怪，做的事越来越让我的同学不能忍受，他们都不理我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在责怪他人，还是责怪自己，“我的抑郁症愈发严重，成绩也一落千丈。后来，我就跑回家去了，整天躺在床上，我就想，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吧，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么多是是非非了。后来我一想，不行呀，我要是死了，有些拿我当朋友的人，比如明佳，会不会担心呢？我的老师，她的前程会不会受影响？我的高中同学，会不会精神脆弱，误以为他们和我的死有关，高考受到影响？综上所述，我没有死，也死不成。”
“姐，你太执着了。”成周忽然接话。小间没答话，瞪了他一眼。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有抑郁症呀？我们——我们高中时见过的呀？”仲玥的脸上一笔一画，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奇怪。
“因为你根本就察觉不到。”小间冷漠地回答，“在初中的时候，你也只知道我开朗爱玩，根本不知道我的自私纠结，我藏得太深了。而且从初中最后一年开始，我和你的联系就少了。高中更没见过几面。”
她注视着面前的6人，话锋一转：“这才是我今天要说的。你们6个人里，有我的挚友胡明佳，有我曾经的好朋友仲玥，但是，没有一个人和我彻头彻尾的合不来。你们都是人才，青年才俊，远离了刚刚录取的好大学，被带到了这个谁都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你们心里不服，你们心里憋着一口气，你们把这当绝地求生呢。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每个人都把身边的人分了个亲疏远近，当然——自己最重要。你们是多自私的人啊，和我一样，只想着自己和亲信活下来，再不济，只有自己活下来。”她一点点逼近众人，死死地盯着他们，“你们，只求自保。”
她慢慢收回那把人盯得毛骨悚然的眼神，缓了口气，接着说：“就像我抑郁症的时候一样，你们有的察觉到了，有的没有。察觉到的，觉得和我不熟，没有管；没察觉到的，自然更不会管。就像我的高中同学们，因为我的举动让他们很不愉快，全班排挤我，他们并不是要孤立我，而是因为，他们不排挤我的话，他们自己的正常生活可能会受到影响。”
“哼——”她笑了笑，有一丝凄美的味道，“你们没有义务帮我，高中同学也没有，没有人生下来是有义务帮助别人的。我理解，我很理解。但是现在不一样。只有我们7个人了，我们自然会因为共同利益，紧紧团结在一起。但是，这团结之中，如果有人私心暗涌，就会有缝隙；如果有缝隙，万一哪天又出了什么事情，这种团结就会被打破。我们会和自己的兄弟、闺蜜、男友组成新的集体。然后又有缝隙，又被打破，最终覆灭。”她语速渐缓，“当然，你们不是这样的人。你们都有责任感，包括昨天晚上大家的谋划，也是为了让7个人都活下去。你们太有责任感了。但是，有责任感又有私心的人，是最可怕的。你既知道他会为你考虑，又不知道你的利益和他的利益，是怎么个分配标准。”
她往后退了半步，语气变得温和：“我说了这么多，都是废话。我如果当了组长，绝不让大家的利益，居于我自己的利益之下。如果相信我的话，就请大家包涵包涵我这个爱说废话的人吧。”
胡明佳站出来，义正言辞地说：“她说的，都是实话。”
小间笑了，这话等于没说，但他这个最强武力输出无条件支持自己，也算好事。
其他几人神色各异，都答应了。
“那么，”小间看了下时间，“快6点了，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
明佳望着同桌的眼眸，这些话，她以前说过，可那时候，她眼底的纠结与痛苦，伴着蜿蜒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现在，透过那双闪闪的眸子，他只看到一片平坦的原野，一望无际，空旷，苍凉，而荒唐。
晚上。
“叮咚——”
“观者”把敲门人的影像投出来，是仲玥。
诸葛间有一瞬犹疑，还是打开了门：“来，坐。”
仲玥一言不发，踱到茶桌旁坐下。
“晚上就不喝茶了，喝白开水吧。”小间倒了两杯水，她猜到有人要来，早洗好了茶杯。
仲玥扫视着屋子：“你一个人住，孤独吗？”
“习惯了。”小间笑了笑。
仲玥看看杯子，眼神转向窗外的灯火：“初中的时候，你那么爱学习，我们有时候一起学，我问你题，你给我讲。但是你不会玩，真心话大冒险的玩法，都是我教你的。”
“你爱玩也爱吃，我们一起去书店的时候，你忙着喝奶茶，我却一头钻进了书里，险些耽误了时间。”小间回忆。
“是。”仲玥搓着杯子，转了转，“我和谢雨苧都喜欢玩，只要有什么高兴的事，就永远也停不下来。只有一点不同，我交往面宽，她只和三两个人深交。”
小间忽然明白了什么，紧紧地捏住杯子，问道：“所以在你看来，我和你渐行渐远，是因为我忙于学习，忽略了你？”
“对，你就不是那种疯玩的女生，书本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就只是你学习之余找乐子的对象，和你合不到一起，是吧？”
“我我……”诸葛间完全没猜到仲玥会这么想，手中的杯子溅起一片浪花，“我以为是你和我不熟，我以为是你觉着我无趣，我没想到你也想过，我……”她冷静下来，语速稍缓，“我以为是你先疏远的。只是，如果你把我当好朋友，我却只有玩的时候才能与你共享，对你来说并不公平。”
“所以现在公平了吗？”
小间盯着仲玥的眼睛，那小鹿般的眸子一鼓一鼓，好像有什么东西，急切地跳出来。小间一直以为，是仲玥觉得和自己不熟，没有必要关心自己，友谊才慢慢淡漠，没想到，在对方看来，自己才是那个抛弃朋友的人。
“玥儿，”这是她初中时对仲玥的昵称，“对不起。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以后还会像今天这样，拆你台的。”她把双手向上摊开，并在一起，伸向仲玥。
事已至此，不管仲玥是选择原谅还是转身离去，她都会承受。
仲玥扭过头去，心里觉得这人真傻，自己要是想兴师问罪，大晚上来找你干啥？她猛地伸出手，一掌盖住小间的脸：“脸还是这么小，我一只手就能给你糊上。”
小间反手掐住她的手腕，两人玩笑着打起来。桌上的茶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不小心被打碎了。
20分钟后，嬉闹终于结束，两个茶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仲玥忽然谈起：“你今天特意提起我，心里是有多遗憾啊。”话中夹着淡淡的感伤，让诸葛间一时无法回答。
玥儿微微一笑，伸出手，抱了抱这久违的朋友。
诸葛间觉得，这种被人抱着的温暖，像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遇到久别重逢的阳光，眼睛一阵刺痛，慌不择路，想逃却又舍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