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已经逃亡数个时辰的女人,终于强迫自己不再想他。只在心里不断重复着:“必须、必须找到西军,找到都督。”。虽然竭力打气,但自从出山以来起所见的班班景象,让她对此行充满了不安。除了这场绵延数十年的旱灾,和妖兽联合反叛。不堪忍受沉重赋税的农民,亦让整个天下风起动荡。甚至于月前覆灭禁军,攻入中都。而随着漕运断绝,早已兵无战心的东军纷纷投降,使正在客场作战的西军惨遭大败。如今,妖兽不但全占北境,甚至有余力突进西北,而尚未沦陷的,只有一座金雍坚城。倘若此战再败,则整个帝国北方,都将成为妖兽的牧场。然当下更令女子揪心的是,秩序崩溃后,本就灾难深重的土地迎来了更为混乱的局面——盗匪峰起,流民四溢,士绅争权夺利,所有原先都督弹压的矛盾一时并现。而作为征服者的妖兽,并无意恢复秩序,或者说它们还没有玩够。局势越混乱,越可以让他们最大限度的消灭人类,毕竟成为官府之后就需对颜面负责。因为人口的劣势和文化自卑,趁着毫无政治包袱的时候,用一切手段减丁。成了妖兽既定的政策。反正先把地占下来,奴仆可以再生。
边走边想的女人,忽然被一点冰凉激醒,她诧异地伸手摸去。清澈的雨滴从指间滑落!她抬起头,漆黑的天空,阴云密聚,月色已然难觅。因为天生夜眼的缘故,她并不十分依赖外光。加之压力之下思绪混乱,竟然忽略了天气的变化。一时间,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但随之苦涩和焦急也一并浮现。苦涩的是这场雨来的太晚了,焦急的是偏偏自己身处野外时,老天才仿佛睡醒。她只好牵着马找到一处低矮的土坡。在土坡和地面之间有一处野兽刨出的凹陷,可以勉强将自己塞入。女人再次观察天象,确认了雨势。从马鞍上卸下毡布,将土窠塞好,自己整个人拱了进去。半窝于外的挽马,正好充当房门。雨水很快淅沥而下,不久密如帘流,将周围的气温又降低了几分。女人从衣袋里拿出一颗红色的晶石,轻念密语,石头即散发出温暖的热量。将旅店内购买的干粮考热。几块麦饼下肚,连布巾上的残渣都舔净后,她举目四望。周遭只剩无尽的黑暗。越发阴冷的气温,似乎消灭了任何生灵,大地如深海般寂静。裹好毯子后,女子开始思索这场雨的意义。由于缺乏地宫的观测仪器,她无法判断旱灾是否开始过去。但如果真是这样,气温必然回升,帝国南方的稻田可以三熟甚至四熟,届时只要切实赈灾,则百姓复安。而妖兽虽然凶残,且有诸多人奸协助,但面对重新安定的帝国依然难以速胜。只要拖过五六十年,自己也能革新师君的技艺,使人类重新具有器械上的优势。收复河山,亦可期也。但若是南方撑不住,那天候转暖的好事,便会白白便宜了妖兽。经过几十年的天灾人祸,海内户口锐减。剩下的人,即便采用最原始的奴隶制生产,也能勉强不饿死。只不过经此一劫,曾经光耀千年的中土,恐怕要就此沉沦。她无奈的躺倒,从怀中取出个结实的小匣,里面正是被称为书石的彩晶。她默念心诀,伸手指触碰。霎时,一股虚空风暴将的她神识,带入了奇艺的空间。仿佛折叠展开起的天地内,无尽的书架伸向八方。其上藏纳着数千年来,璀璨的诗词歌赋,精工技艺。以及大贤良师们,默默研习和记录的资料。看着这些书籍,女子知道如果愿意,自己可以享受虚幻的美妙乃至无忧。但她还是强行截断了融入识海的诱惑,默念秘诀回神人间。“门外”漆黑的树林里,一双双泛起绿光的眸子,正静静潜伏。女人关闭匣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同样默默警惕着不速之客……
天光初晨,经过昨日激战的血妖佐领骨碌,被自己的家奴摇醒。对方在他的不悦中,战战兢兢地传达了指令。录骨听后一股脑的站起,跨过被自己吸干血的女尸,步出帐外。扑面而来寒风冻了他一个激灵,家奴迅速为他穿戴衣衫。骨碌深吸一口气,有些厌恶地看向远方暗淡的红光。虽然归顺人类帝国二百余年,血妖诸部已经适应了白天,但还是出于本能的厌恶光明。待衣服穿好后,他甩开大步前往帅帐。营地里一派杂乱的景象,被吸干的死尸和吃剩的食物,燃尽的篝火和随意丢弃的垃圾,牲畜骡马人妖杂处的粪便。让骨碌小心脚下的同时,憋着鼻子吸气。有些比他早醒的同族,正在照常享用征服者的特权。两人随意打个招呼,后者在几排木架上寻找手脚钉住。已死的青紫尸体,则由周围蚂蚁般的人类奴仆解下,抬到营外丢弃。路过马厩,一个正在刷马的人类,脸上立刻扯出讨好的表情。但骨碌径直转向另一侧圈养人类的栅栏,随意地将手探向一个母亲怀中的婴儿。羸弱至极的母亲瞪着惊恐的眼睛,收紧手臂抵死不从。跟着主子的奴仆十分尽责地挥棍敲去,骨碌收回手臂。走近帅帐。专门给将校们开餐的伙房外,身为光荣的赤血军厭达氏,他还分得清轻重。
帅帐前,都统的侍卫长走来:“骨碌!身体恢复了吗?”,“没关系,纳喇,还吃的下三个人。”:骨录爽朗的笑着,将吃干的食物丢弃。侍卫长欣慰的拍了下他的胳膊:“这才是我真血族的勇士,来吧,都统正等着。”,说罢掀开帘幕,放骨录进去。大帐内,骨录发现都统索罗座下,除了相识的将校外,多了一个黑甲的同族。但更让他诧异是,居然有一个人类也座在旁边。那人大约五十多岁,老神在在的样子,让他依稀想起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前朝官员。那种眉宇间藏匿的傲慢,衣衫上昭示的非凡,都让他倍感厌恶。但很快骨碌便恶趣味地暗笑,现在他们必须窘迫地收起自己的骄傲,换上讨好的笑容穿着大祆赐给他们的衣裳。谁都知道那衣服很丑,但他们还是要恭敬地赞扬新朝雅政。“你来了,骨碌。”:大祆国真血族赤血军,右军都统索罗·莫辛握着手里的信,对他说道:“把你昨天的遇见的事情,给两位大人说说吧。”。骨碌闻言看了一眼人类,直排布褂穿的得体,头发也整齐的髠掉一半,并把剩下的编成鼠尾。虽然看上去总是有些违和,但似乎毫不妨碍对方,保持幅怡然自得的模样。人类甚至还冲他笑了笑,两撇胡须立刻分的很开。
骨碌忍住恶心,把遭遇两个奇特人类的过程道明。当听到留下阻击的男人,没有借助任何器械,便能直接引爆彩晶时。黑甲血妖和归附人类瞬间面露异色。人类不禁拿起托盘里的彩晶,这是骨碌从尸体上搜缴而来的。经过一番探查后,笑道:“果然找对了。”。见骨碌面露疑惑,人类解释道:“佐领青年俊杰,恐怕不知道其中厉害。300年前兽族大可汗,就是因为此等事物,使百万大军亏功一篑。”。又见骨碌摆明不信的表情,人类继续说道:“五彩晶石传说乃上古神祇所遗,但长久以来不过作为富豪赏玩之物。也只有大贤良师这些异端,敢暴殄天物,破石精研。弄出诸多玄妙。但仍须配合器械使用。譬如以雷石混合他物可燃爆伤敌,以夜感石作为灯芯照明,以暖石入药疗愈。当然最为精妙的就是‘书石’,却不需外物即可施用。书石传言为神祇间,通信交谈所用,能以数钱之重,藏纳百万图文。只不过此物认人,非特定之人则无用。而契合者万中无一。故良师派百年来,亦只能寻人致用,难解其中奥秘。现在看来,这位西北良师怕是又进一步,能将彩石直接施用……”。人类正说的兴起,旁边的黑甲军官咳嗽一声。人类立即讪笑一下,直接诉说重点:“当年大贤良师派,携彩石技艺,寻到还是将领的前朝太祖。从此之后,太祖军力大兴,终于一统天下。而我辈至圣先师道统的弟子,便处处受人打压。直到今日圣主明君出于大祆,才算拨乱反正。可那良师派不会坐以待毙,从中都发现的信件里,西北之地有一良师,最能离经叛道。连自己人亦不见容。可却有神鬼莫测之能,那些长期以来,一直给大祆诸军制造麻烦的新奇器械,几乎全部与他有关。故朝廷命我等来明察暗访,就是要找出那人。”。“没错”:旁边的黑甲军官说到:“不单是某个大贤良师,凡是不利于大祆国的书籍和人物,都必须统统净化掉。决不能给人类翻盘的机会。”。先师弟子把那块彩石放下,最后总结道:“天下的秩序就该是百姓安安顺顺,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代命行事。可帝国皇帝偏偏要找我们收税,大贤良师偏偏要蛊惑人心,这世道不安,就是悖逆伦常的结果。所以我等亲附大祆,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诸位请看。”众妖都扭头看去,但帘幕沉沉,光线昏暗。“昨日下雨,就是天命最好的证明。”:人类自顾自地说完。
骨碌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类,一半是震惊于内容,一半是诧异于无耻。两种体验对他来说都很新奇。座在大帐正中的都统索罗,见骨碌没反应,便直接对他说:“明白了吗?骨碌,你发现的那两个人很重要。他们很可能是那个良师的弟子,正在策划颠覆大祆的阴谋。为了使真血族永远统治下去,你要全力配合黑血军的喀拉沁和这位孙大人。然后抓住他们,逼问他们,杀死他们!”。骨碌立刻一个激灵,庄重行礼道:“骨碌明白,必使叛奴之血洒于大地,不负长阴山祖神托庇。”。帐中妖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被称为孙大人的人类,忍不住鼓掌道:“真是青年俊杰,有佐领这般后继人物,孰怕人妖不能共建盛世。”,“说的好!孙大人这般识时务的,唾弃腐朽的帝国朝廷,助我大祆定鼎天下。才是难得的人杰。从今往后,我等子孙共富贵。”:说罢都统索罗拍拍手,侍卫纳喇掀帘而入:“开宴,今日全营加赏。”。纳喇行礼而去。不久,人类奴仆将一盘盘做好的珍馐,如流水般送进帐内,气氛立刻热络起来。
一众高级妖兽,对着彩石般剔透的小脚,浓稠的勾兑血酒,整段的烤大腿,虾子般密集的烹手指,塞满肝脾的盘肠和新鲜的女血奴,大快朵颐。欢乐的觥筹交错中,唯一的人类孙大人成了戏弄的对象,不断有人上去敬酒,把娇嫩的小脚往他口里塞。孙大人一边好词推却,一边保护自己精致的胡须,但仍不免被灌个七荤八素。而蹲坐在呱噪同僚边的骨碌,不禁回忆起那个让自己丢脸的男人,接着又想到裹着罩袍的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他小腹升起。骨碌眼睛顿时暴睁,那是个女人!想到此处,他的下肢已坚如钢铁,猛地从同僚怀中拽过一个血奴,按在桌案上张嘴撕咬。强欲和吸血双重的压榨下,女奴很快没了生息。
同样热闹起来的账外,刷好马的前西军逃兵,看到一个女人哭号跑过。强壮的血妖,忍着同类的讥笑去抓。那女人被按倒的瞬间,他膨胀的欲望也一闪而过,但随即陷回对未来的麻木。他干脆躺到草堆里,不再观赏一幕幕妖欢人杀的场面。开始回忆以前的村子,尽管几十年来,能被称为美好的东西寥寥无几。他也仅剩这些。而后下意识地想到,等自己老了,连村子也忘了,该怎么活?思来想去毫无结果。草杆扎痒了脖子,逃兵伸手挠挠,那里曾经的虎纹越发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