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四月底,若潇苑里的海棠开得正盛,花团锦簇,白的像和田玉、红的似火烧云,每日都由瑞霓和春瑾打理。殷洵也常来摆弄,但她总被瑞霓批评,要么就是浇的水太多了,要么就是摆放的方向不对,见不着阳了,殷洵说:“我可以学么”,瑞霓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嫌她碍手碍脚:“这些卑贱的活儿奴婢和春瑾做就行了,您好好歇着。”
可殷洵闲不下来。奶娘讲的故事她有好好听,听完了都能复述出来,但故事终是故事,和现实差的远。殷洵还想知道更多东西。
殷洵曾偷偷跑到兄长的书房外听讲,教书先生发现她后,她还被兄长痛骂了一顿。教书先生见她有心学习,就借了她一本认字的童书,说:“你都认清楚了,就可以学新知识了。”
书里面少些字奶娘之前都教过她,但还是有些不认得,每天她就琢磨这些新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
若潇苑隔壁的湘忻苑总是热闹非凡,殷祜和妃妾们、大臣们常去苑里赏玩珍奇异鸟,若潇苑里的欢笑与吵嚷,全是旁边传来的,自己的嘻闹几乎从未拥有过。
殷洵也盼望父亲来看她,但凡父亲有那么一点心,赏鸟后再走几步路来这儿,陪自己聊会儿天,她就格外喜乐了。
这日晌午时分,瑞霓去膳房那儿排队领饭,带了若潇苑的牌子在身上,她总觉着自己低人一等,周围奴婢都带着叫得出口的宫苑名,主子也都是肃王身边有名头的人物,只有若潇苑,凄凄惨惨,说出去别人也是答道“哦,是冷西宫呀,生孩子薨了的那位住的地儿”。
站在瑞霓前面的两个奴婢叽叽喳喳谈着什么,瑞霓爱听别人嚼舌根,她大半的知识都是从他人嘴里道听途说而来。
“哎,你还别说,这世道可乱了!”左边的奴婢说,“一国之君,只要是喜欢的女人,都可以带回宫,管她是奴婢,还是青楼的。”
右边的惊讶道:“还真有这种事呢,我以为最差只有达官贵人不检点,没想到,国君也....哈哈哈哈”
左边的打了下她肩膀,说:“小点声你,我也就和你说说,这男人呀,就是缺滋润,家花不如野花香,宫里身份高的娘娘那么多,又聪慧又漂亮,举止优雅得体,谁知道男人不喜欢呢,就爱野路子的!”
右边叹息道:“那还不是要长相秀色可餐,面目可憎谁看得上呀,再说,以后继承大统的,还不是王后嫡长子,再不济,也是妃子夫人的孩子,哪轮得上奴婢和青楼女的孩子呢。”
“哎,我就说说而已,这乱世里,女子的命运已经够坎坷,像奴婢和青楼女这么低贱的出身能攀上国君,真是有了八辈子的福呀,就算没孩子,自己一生享受荣华富贵,穿金戴银,还有人伺候,不很舒服吗?”左边的瞪大眼。
“嘁,那是什么君王喜欢上奴婢和青楼女了?”右边的问道。
“哎呀......是虞国的虞攸王啊!”左边说,“跟你说,他可是个老色鬼,身边的女人很多不三不四的。”
“国君都这样吗,我看......”右边声音压到最低,“我看肃王挺正经的。就是爱玩鸟,其他时候也没怎么找女人。”
“这还算不上好的,告诉你,梁国国君才是真正温润如玉,杀伐却又果断的君子,”左边撞了一下右边,笑容格外做作,“梁惠王才是女人的向往呀,风流倜傥一表人材,身材高大英俊挺拔,你没看过肯定就不知道了。”
“说得像你看过似的,那你看过吗?”右边的质问道。
“我没有我也是听说的......”左边的和右边的嬉笑打闹起来。
“哦还有,那卫国国君,卫灵公,专喜欢刚及豆蔻的小女孩,过了这个年纪他都不纳入宫的!”左边的又说。
瑞霓听的入神。她知道,在这乱世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常发生,却对破了散了后的人儿还能如此飞黄腾达想也不敢想。以前她只以为,青楼女子和奴婢只能得到达官贵人一些钱财赏识,而这就够她们花天酒地一辈子,可当了君王的女人,那是要什么便有什么,甚至要谁死,谁就会死。
“你还知道吗,之前有一个国君都敢把已经怀孕的女子接进宫来,真是荒唐.....”
“太可怕了,君主果然是任性至极!”
......
和往日一样,瑞霓接了两盘素菜打道回府。
若潇苑里,春瑾在摆花,殷洵习字,奶娘缝补衣物,若不是身处王宫中,瑞霓觉着这就是平常人家的后院。
“瑞霓你回来了,快些进去,公主等着饭呢。”春瑾停下手上的活,招呼道。
瑞霓没搭理她,进寝宫后把饭盒往桌上一扔,就跑出去了。这倒把殷洵吓了一跳,她轻轻合上手里的书,小声说:“瑞霓她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奶娘神情严肃,甩掉手里的衣服,冲进院子里,抓住瑞霓的衣襟,眯着眼吼道:“主子跟前还敢撒泼?从进宫苑你就这样子,成天到晚心不在焉,好高骛远,懒惰成性,不做事还老想凌驾他人之上,你不过是个奴婢,没主子谁赏给你饭吃!”
瑞霓尖叫起来,使劲推开奶娘,一脸惊恐愤恨:“你做什么?你也是个奴婢,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那老身也是比你资历高的奴婢,该教训就是要教训!”奶娘还想上去打她一巴掌,却被春瑾抱着拦住。
“姑姑不要动怒啊,瑞霓姐姐的月信就要到了,所以她才焦躁的,她没有对公主和您不满,您误会了。”九岁的春瑾用瘦小的身躯挡住奶娘,不让她前行。
殷洵从宫里怯生生走出来,小声的说:“你们不要吵了。”瑞霓捂着衣襟,瞪向主子,瞟了她一眼,就头也不回朝若潇苑外跑去。
“小兔崽子,再让我逮到就扒了她的皮!”奶娘的下齿狠狠咬住上唇,沧桑的脸在愤怒的浸晕下又多出几条纹路。
“算了,别和她计较了。”殷洵皱着眉摇摇头,转身回了寝宫。
瑞霓疯疯癫癫在宫里跑着,也不知道去哪儿。她对当下的差事很是不满,“奴婢”本与她有着千差万别的距离,这是一个她不齿的活计,可现今她在为宫里最不受待见的主子干着这活儿。
几年前,瑞霓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是西部一小国的君主,国土虽小,但其和西域自由商人的大量生意来往让国家格外富裕。瑞霓记得,那时国里的奴隶众多,他们常被主人贩卖给商人,而商人也回馈主人金银珠宝、绸缎锦绣,还有西荒那边的珍奇异宝。在这些宝物的耳濡目染下,瑞霓渐渐练出一双“鹰眼”,她能辨认出宝物的真假。国里的王族对奴婢很不客气,在他们眼里,奴婢和奴隶一样,都是可以擅自被买卖的商品,瑞霓平日里最爱做的事就是赏玩珠宝和欺侮奴婢,她年纪虽小,可整人的手段却高明,让那些奴婢叫苦不迭。
直到前年,黎国军队攻下她的国。殷祜的军马西征已有些年头,西部许多小国都被黎国军队攻下,她的国沦陷只是迟早的事。父亲自刎,兄弟被杀,年纪长的姐姐被充为官奴,她的后路还算好的,进了宫中。瑞霓被黎国军马俘虏走的那日,她看见国里戴着脚铐手链的奴隶围在街边,大喊:“神州万岁,黎国万岁!”然后,他们的铐链都被士兵解开,原本属于贵族的房屋也成了奴隶们欢庆的殿堂。
瑞霓想起以前王宫里舒适的床席,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一边挨打一边学畜生叫的奴婢,当初的她多么高高在上;可再看到今儿自己落魄潦倒的下场,连奶娘都可以随意辱骂她,她不禁哭出声,躲在小墙角边,黯然神伤。
“小奴婢,你哭什么呢?”一个宦官刚好路过,见瑞霓如此伤心,就好心问道。
瑞霓抬起头,泪眼婆娑,她看见宦官腰间系着块白色美玉,仔细瞧了瞧,反问道:“公公这块玉是哪里来的?”
“这?哦,”宦官侧过身看了看身上系的玉,说,“这是殷洛公主给我的,就是前年攻打西部,将士在国里搜刮到的,给了大王,大王又给了公主洛,公主觉得这有瑕疵,便给了我。”
瑞霓抹去眼泪,说:“能给奴婢瞧瞧吗?”
“喏,你看看呗。”宦官很是大方。瑞霓捧起白玉,正反珍惜地抚摸着:“真是块好玉。公公您真有福气,遇上了好主子。”
“那可不,洛公主可是善岚夫人的独女,善岚夫人当今正得盛宠,什么好东西都往公主宫里送。”宦官得意地说,又想显摆显摆自己,“你,又是哪个宫里的呀?受了主子欺负在这儿哭呢?”
“奴婢......奴婢是若潇苑的。”瑞霓放下白玉,声音越来越小。
宦官昂着脑袋,绞尽脑汁想了想,道:“若潇苑?是.....冷西宫?那里住着哪位主儿啊?”
“公主洵。”瑞霓低头不敢看宦官。
宦官啧啧嘴,斜着眼看她:“哎,这孩子也是可怜,母亲去了,哎......你肯定过的也不好吧。”
瑞霓不敢出声,只低着头不言。
“这样,我呢,是殷洛公主宫里的孙宦官,你要是有事相求,就来洛公主宫里找我。”孙宦官说。
瑞霓听了,眉头舒展开,连忙跪下,磕头道:“谢谢公公,谢谢公公,奴婢感激不尽。”
孙宦官离开后,瑞霓站在原地,泪痕满面,心有不甘。以往,阉人是她最恶心痛恨的奴才,如今为了前途,却愿意下跪求人,真是相当卑贱。瑞霓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肉,满眼怒火。
若潇苑中,午觉后的殷洵又来识字,浅浅的日光荡漾在苑里,春瑾在外头扫地晒太阳,气候舒适宜人,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湄,在水之湄,姐姐也是这个名儿,湄,添,淮......”
“惟,忆,怯,情,这个.....”殷洵认到难字了,小圆手指指点点,“奶娘这是什么字啊,心里心里,这是什么?”
奶娘放下手里的活,过来一瞧,笑着抚摸她的头,说:“这是悝字,心里,悝(kui)。”
“悝?是什么意思啊?”殷洵抬起头,两道细长眉耸在一起,撅着小嘴。
“就是.....郁结心事,忧伤的意思。”奶娘说。
“忧伤......悝.....”殷洵若有所思。
突然,苑外响起轰隆隆的脚步声,春瑾跑进宫里,急切地说:“公主,姑姑,好多好多士兵啊!怎么跑这来了?”
“快,快去把宫门关上,”奶娘催促道,跟着春瑾一起到外面关上了苑门,“灰尘真大,不关上门这灰尘到处飘荡,太难打扫。”
“可是姑姑,瑞霓还没回来,关上苑门她可怎么办?”春瑾问。
“开门开门,我回来了!”纤弱的声音在雄厚的脚步声里响起,“快开门呀!我是瑞霓!”
奶娘不耐烦地和春瑾使出力又把门打开,瑞霓侧身遛进宫里,脸上却无半分怨念。
“外面怎么了?”春瑾问道。
瑞霓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我刚才听外面奴婢说,大王要发兵神都了,现在是派一些士兵来仓库取武器呢。”
“啊!是什么时候发兵啊?”春瑾又问。
“后日吧,兵库离这儿近,不过还好这儿的仓库只放了一点兵器,更多的还在宫外,咱们得忍一阵子了。”瑞霓说。
奶娘还是对瑞霓没什么好气,瑞霓倒也不在乎,拍拍手干起活来。
殷洵探头在窗边听着这脚步声,一个时辰后才安静下来。她翻了个白眼,就又回到习字的童书前,从”悝”开始往后念。
入夜,殷洵洗漱完正要上床睡觉,父亲居然来了。殷洵已记不清楚上回父亲来看望自己的时间,或许是六岁酷暑那年,她在外头野摔伤了额头,父亲抱着她好生安慰,而她却不停地嚎啕大哭,哭喊了一下午。许是这次哭泣惹厌烦了父亲,所以他再没来过若潇苑。
殷祜瘦削矮小的身躯摇晃着进了寝宫,他坐在女儿床边,用手轻轻拂开殷洵额头前的几缕细刘海,说:“洵儿,父王好久没来看你了,马上父王要带兵征战神都,讨伐逆贼,你在宫里安分待着,不要到处乱跑,万一伤着了谁来安慰你呢。”
殷洵本闭着眼装睡,她悄悄睁开一只眼,看着父亲锋利苍老的脸。
“洵儿,寡人知道你没睡呢,这眼睛都睁开了,”殷祜捏了捏女儿的脸蛋,难得地露出笑容,“前些天西部一个部落臣服于寡人,那个部族能人奇士可多了,有会剑舞的,有会刻木雕的,还有玩蛇的人.....你要有兴趣,寡人叫个会剑舞的来陪你玩。”
殷洵也不含糊,睁开两只眼,抿着嘴偷笑。
“父王,女儿还想要学者教习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她大大方方的要了好些人,“还有来若潇苑伺候的人,女儿也要加。”
殷祜摸摸下巴,道:“这有什么难办的,寡人明日便把人都给你派来,一个舞剑的老师,一个教书先生,再给你派两个小宦官,如何!”
“好呀!女儿多谢父王!”殷洵从床上跳起来,跪着谢恩。
“不过,父王去神都,要什么时候回来呢。”殷洵睁着大大的眼睛,恳切地看向父亲。
殷祜让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说:“不久,就回来了。”
“不久.....不久.....”殷洵学着父亲说话,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老实地转动。
“那不久后,您还会来看我吗!”殷洵满怀期待轻声尖叫道。
但久久没有回应,殷洵又只睁开一只眼偷瞄,父亲已经离开了,寝宫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