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第二次休沐日。
“公子,今天……”
“闭嘴,今天哪都不去。”
“桐琴说……郡主……约您吃饭……”
云熙自是迅速换好衣衫去寻阿音,等走到厢房,却未见人影。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阿音和桐琴才缓缓端着盘子过来。
“你这么快就来了。坐吧,坐吧,小赵也坐。”
云熙低头看了眼黑黢黢的盘子。
“我知你娘素来贤惠,今天就也想试试下厨,喊着官衙里的师傅教我。这是我烤的馕。”阿音把盘子端近了些,直冲冲抬到云熙鼻子下。
“这个颜色对吗?”
“我也感觉怪怪的,好像黑了点哈?不过,就是面团烤的,熟了就能吃吧?还有我炙的猪肉。”
阿音甫一坐下,就朝嘴里放了一块肉,刚嚼两口,似有五雷轰顶之感,她面部表情逐渐凝滞,直到整个人冻住。
云熙见她脸上表情为难,觉得可怜又好笑,赶紧拿了帕子,“不好吃?吐出来吧,没事没事,吐掉,我们不吃。”
阿音强忍嚼几次也没吞下去,一恶心就给吐了,又灌上好大一口茶,才稍稍把嘴里的味道压下去。
“我……我……我就是……跟着师傅做的,他……他……还说我做得挺好,是不是当厨子太久,他舌头尝不出味道啦?”
“整日在田里,我也好久没进城……咱们今天就下馆子好吗?”
“天下竟有如此难吃的东西……”阿音仍在呆滞中,艰难地点点头。
待从街市转完,已过傍晚。因还有几日就回朝述职,云熙晚上需赶作业。
“我想陪你一起,一会儿我就在边上坐着,不打扰你,成吗?”见云熙点头,阿音又麻溜地把自己房里多的蜡烛悉数抱过来。
地形图、各类登记册簿摊了一地,云熙不时还会趴到地上找记录,阿音乖乖坐在旁边,帮他磨墨、剪烛,不知不觉睡着,待云熙给她披上外衣时才醒。
“还没忙完?”阿音睡眼惺忪望向云熙。
“嗯,还有一会儿。”
“这也太辛苦了吧,明天还要去山里呢。”
“我刚在想,你说结婚以后,每天的生活,是不是就像这样?”
阿音突然坐直,“婚后?我……可还没答应嫁你……”
“无妨,早有不计其数的人上门找我娘说媒。”
“你要跟谁结婚?”怎地才十天就变了。
云熙笑,“人太多,我还没想好。”仍蹲在地上抄数字,却见幽幽人影晃到身前。
“你听过京师安成郡主的恶名吗?”云熙抬头,看她阴影中气鼓鼓的脸,“安成郡主,可是极为骄纵,丧心病狂,心狠手辣,进可上达天听,退可横行乡里的人物。你既认识那些人,就应该告诉他们郡主有多可怕。”
云熙放下簿子站起来,见她气势一点点矮下去,突然伸手,捏她的脸颊,“他们怕的,肯定怕,谁不怕?我都怕。天下可没有比她更邪门儿的女子了,”云熙抓住她的手,把阿音牵回桌边,“我可真还要一会儿,你要不先回房睡?”
阿音摇头,“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云熙看看桌子,又看地,“行吧,你来报,我去地上找。”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摘录完,阿音一边打哈欠,一边帮他收拾书桌。
“怎地这样心急,你也不过是新人,需要做这么多吗?”
待书桌腾干净,云熙从床头小抽屉中另拿出一挞纸来,上面字迹草草,有绘图有数据,阿音一时不明。
“你坐。”云熙和她并肩坐下,“我这趟来襄州,是因为听说樊城辖地内大量农民出逃的事,有点好奇,趁这个机会来看看。”
“农民出逃?这跟你所做之事有何关系?”
“我在户部整日没事,闲得无聊就翻了好久过往的粮簿。荆州原是外祖父驻扎之地,所以这一带我熟,看簿子上的数却怪得很,武朝建立没多久,田地产量一直在疯狂上涨,虽然这几十年来确也风调雨顺,南方开垦得力,可这一亩田地的产量未免太高。我便趁这个机会,抄录了襄州本地的粮仓记录,发现从乾宁七年开始,数字翻翻,然后逐年还在增加。”
“你的意思是,有人造假?”
云熙点头,“我看乾宁七年,是先帝五十诞寿,定是多地谎报,以此媚上。记录既已存档,后面的官员即便看出不妥,也不敢提出,为自保只好逐年累加。”
“这可是欺君啊?”
“正是,我看到之后心里有些发慌,这数字不翔实,那些经验老道的官员怎会不知,难道就我一人看出?肯定不是,可户部的前任们不是高迁,就是已经告老还乡,都是建国功臣、国之栋梁,谁会再去提?”
“正是容易看出,却不容易说出。”
“是了,加上农民叛逃一事,我更是狐疑。后来听说襄州勘地,我就想来亲自看看。”
“农民叛逃也与此事有关?”
“你看,假如一户人家,一亩地年报10石粮,需交国库1石,但官员填的却是年产20石,那么他就得交2石。”
“可她其实只有10石.”
“嗯,2石、3石往上交或许还好,可长年累月,这数据大得惊人,加上其它徭役,这一亩田地根本养不活一家人。”
“那……我们既收了这么多粮,官员为何不求些恩典,开仓放粮给百姓?”
“他们产粮报假,入库数自然也敢报假。一是开仓记录频繁容易疏漏,二是,仓里未必有这么多粮食。”
“云熙,我听着也慌得很,这些人岂不是既骗了皇帝又骗了百姓,那他们当官是为什么呢?”
“启帝年间,咱们刚收回南方,尚有良田开垦,粮食源源不断进来,虚报之数尚未影响国本。只是……”
阿音见他不语,知他顾虑,“你想说我小叔是吗?”
云熙点点头,见阿音神色逐渐凝重,“你且说,我信你,我也能辨得是非。”
“屯军驻边,开挖运河,皆需要大量人力,在家种田不能饱腹,去做徭役非死即伤,你说长此以往,百姓会不会跑?此事若再放任两年,就会动摇社稷。”
“既是如此,为何没人提醒皇上?”
“陛下的性格你也知道,边境长城稍有懈怠,他都是直接策马去前线问责,官员知道不好糊弄,宁愿掩盖。”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你说这些人,是有意欺君?”
“这……人人不同,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都如此,之前听同僚们的意思,大家对景帝真是怕得很,稍有不慎杀到你面前的皇帝,一不能敷衍,二不能不成事,唯有把事情都盖过去才能保命。”
“那……你既知道了……打算怎么做?”
云熙望着跳动的烛火,皱了皱眉,“说实话,我也没想好。”
阿音伸手握住他的手,“我小时候,常在书房偷听国家大事,你说得没错,小叔对臣子很凶,而且他特别聪明,一般人根本骗不到。听他怼人呢,只觉得从他口里说出来,要么是这些大臣没想明白,要么是懈怠,要么就是能力不配做官,小叔常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他一向精力又旺盛,如你所说,发现哪不对,就蹭蹭蹭杀过去,因此没人敢糊弄他。可,他这样是有原因的,你知道,我家世代武将,全凭骑马打仗建的天下,连我祖母都是擅长攻城略地的人,所以,小叔对臣子,就好像仍在帐中带兵,赏罚分明,直来直去,没什么技巧。但,他做皇帝,是立志要做明君的,他也在乎史官的笔,所以才恨不得事事亲为。只是唯恐,水至清则无鱼,越这样,臣子反而越不敢说实话。你所想之事,咱们可以…嗯…慢慢筹谋,我知你既开始了,定不会放弃,后面也会把解决办法想出来的,只是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在朝上贸然提出。但倘若你有数了,我定帮你。”
云熙看着她已然困倦的脸,心中似有千万念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做这些,不是为了封侯拜相,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你是真的在乎一方百姓,小叔他会明白的。”
“嗯,此事现在不急,我也只是做了一些调查,未必有说服力,等我回户部了,也偷偷打听打听大人物们的想法。”
阿音笑,“说来惭愧……我从前真是小看你了……觉得你是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那种……谁知你心里放着这么多事……”云熙看她边说边打哈欠,眼中堆积满满眼泪,不由得心疼。
“走吧,送你回房睡觉,过几日我们再议。”
“嗯……我好困啊……”阿音刚双手撑桌子准备起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腿麻了腿麻了,腰也麻了……”
“背你回去。”
“不用不用,你背不是还没好吗?”阿音摆手,正欲伸腿。
“那就抱你吧。”云熙说完就伸手揽住她的膝盖和腰,“你把手…搭这儿。”低头露出脖子。脖颈上兀地又出现红色伤疤,阿音伸手去摸,不觉难过起来,伸手圈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云熙,唯愿将来,世上只有好事发生在你身上。”
“说什么呢?”
“啊啊啊啊啊啊……你手硌着我麻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