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持令牌一路狂奔,进长安后,街市已是乱哄哄,她便在里、坊间找路窜至大兴宫,直到逼近宫墙。
从小到大,她似乎从未见过这个地方,像今天这样黑暗、巨大而沉默,像一匹受伤昏迷的野兽。
阿音命人开了门,又骑马往长乐宫而去,昔日的安宁平和,现在都陷入一片死寂。
“想不到此生真有机会在这里彻马,祖母若见到,肯定会拿马鞭对我一顿乱抽。”
待推开观门,只瞧见院中几只黑亮的眼睛轱辘转着打量她,太液池上的仙鹤,许是因为觉察今天一直没人来喂,都飞到这个还有人烟的院子。
小时候来过妙胜观,印象已不深。推开木门,殿中挂满符咒的帘子迎面而来,从天垂到地上,风呼呼不停,发出拉扯的声音。
阿音四处大声嚷着姑妈,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来了?”转身看到隆安公主苍老又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顿时心惊。
“姑妈,我来接你。”
隆安抱着拂尘幽幽移到她面前,“我不是说了不走。”
“姑妈,你知我与殊华姐姐交好,你既是她的娘亲,我不能丢你一个人在这儿。”
“你是来救我的?”她转了转眼睛,其它五官却并不见动。
阿音清清嗓子,以压心中的紧张,“是,姑妈,暴民已近,咱们先到洛阳,等这里战事平息,不日就可以回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发出一连串尖锐又刺耳的笑声,犹如山间动物遇到饿狼野兽扑食的惨叫,阿音立刻感到耳膜刺痛,“我怎沦落到需要你来救…好啊…真是元渊的好女儿……”
“姑妈,我们往来虽不多,但殊华姐姐一向善待我,你若不走,万一遭难,将来我去地下怎么跟她交代?”阿音鼓起勇气,上手准备拉她,被她拿拂尘一把抽开,手背留下印迹。
“姑妈你别闹……”阿音摸着自己的手背,额头开始出汗,一半急一半气。
“你,去地下,可曾想过怎么和你爹娘交代?”
这女人把自己关久了,仿佛已神志不清,阿音不愿与她多纠缠,“咱们不能再这么耗着,要赶紧走……”
元涟丢了拂尘,走到殿中央,拿过一个烛台,将烛芯挨上帘子,火很快烧起来,扑腾着往上。阿音见她发疯,头都要炸了,素来知道姑妈不好亲近,却不知她疯成这样。烧就烧吧,把人拖出去便好。
“你可知,当年李朝灭国,你爹逼死我夫君,又亲手杀了我的孩子,只剩我,和肚子里怀着的殊华……”
“好姑妈,去洛阳路上我听你慢慢说成吗?”阿音又去拉她,被她一把推开。
疯女人力气惊人。
阿音绕到她身后,也偷摸拿了个烛台,吹灭火,准备趁她不备,先锤晕再拖上马。
“你爹……想也没想,一刀捅死我那么多孩子,我真是恨毒了他。等武朝安定,我便联系旧朝官员,在青州布局,等你爹的旧部上钩,几年下来,他们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人的贪欲就是这么可怕,本来一桩盐务我还不放心,留了筑堤的后手,谁知竟然两头都上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爹手下的人……”阿音正要下手,元涟突然回头,把她刚举起的手又吓得缩回去,“可惜时间不够,还没引得你爹卷入,他只是丢了个太子之位。”
阿音这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元涟望着她笑,又伸手拉了另外一条布帘点燃。
“幸好,你爹这个不成器的畜生,自己给自己挖坑,偷偷把你娘带回东宫,骆宾华素来厌弃皇子臣工纳妾,我便吩咐你娘身边的宫婢,日日教唆她,引她刺激太子妃,又引她动了戕害你家元毗的念头。”
阿音呆住,“我娘?”
元涟垂下头,在她耳边说到,“你的姐姐殊华,真是我的好女儿啊,你娘本就是卑贱坯子,殊华不过说了句往来皆白丁,她便觉得宫中处处有人讽刺她……”
“殊华姐姐?”阿音看火光四起,在元涟的眼中跳跃,只觉天翻地覆而头疼欲裂。“还有你的好叔叔元澈,若没有他帮我联系旧臣,山东之事怎会如此顺利?”元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狰狞,又拉过一条布帘点起,熊熊大火顿时将大殿照亮,两人的影子打在窗框上。
“小叔?”阿音顿时呆住,只觉梦中的齿轮开始忽然开始转起来,上面都是她最亲近的人。
“这就是你的亲人,你爹娘的亲人,你爹为此丢掉性命的人……”
“你撒谎!这都是你的污蔑!”
“撒谎?我有什么可撒谎的,我就是想你爹死,想他身败名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孩子竟然一心一意把殊华和元澈当作至亲……你说若他泉下有知,是不是也能体会我当日的心情?”
阿音开始被烟呛的咳起来,“你胡说!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元涟一把捏住阿音的脸,“姑妈告诉你,身在皇家,我们天性如此!你以为李殊华是什么人!元澈又是什么人!在这里,你所以为的感情都是假的!假的!而你祖父!哈哈哈哈哈哈哈……只因一封伪造的口供,一直忌惮你爹至今!我只恨,事情暴露得太早,没能等元渊进圈套,好在朝中诛杀他,只能派人去庐州行刺!他死得太便宜!”
阿音被烟呛,又被她掐住脸推不开,只得拿烛台重击她肩膀,好不容易脱身。
元涟发完疯,力气耗尽,跌坐在火海里。
“你,还要救我吗?”
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生气,抑或是悲痛的情绪占据上风,情绪虽乱,脑中里却清楚极了。
“你说得不对!殊华姐姐对我是真的,是你拿母女之情利用她!小叔对阿音也是真的!我眼不瞎,心也不盲!”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火到天上飞扑横梁,她揉了揉眼睛,看元涟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火已引身,便一手扯住她的脚开始往外拖。
“你放开我!你做什么?!”元涟蹬脚连踹,可阿音还是牢牢抱住她的腿。
“这都是你挑唆的!你迟早会有报应!可你既是五姐姐的娘,我便不能撒手!”阿音拖了两步,被她一脚踹中心窝,顿时肺腑剧痛,摸着门槛滑了下去。
元涟一被松开,就站起来立刻又跑回神龛前,把一排蜡烛徒手推倒在地,妙胜观顿时火光四起。
阿音摸着心房,好不容易站起来,还想再往里去,突然被人拉住。
就在此时,门梁掉下来,堵住往屋里的路。
“我不要你救!都跟我滚!当初你爹何苦救我?何苦留我和小五在这世上!”元涟的身影如同木梁,在火光中变成黑黢黢的影子。
阿音则被裴斐连拉带拽拖了出来。
妙胜观火势熊熊,照亮整个大兴宫,仙鹤从院中腾飞,犹如火凤凰一样冲向云霄。
裴斐扶着阿音逃出,就在此时,南面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打雷一样连续不断,“不好,这些人定是把大火当成信号,攻城了!”
火势蔓延极快,长乐宫从后往前,宫殿陆续被火吞噬,阿音看着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红光,顿觉心痛似绞。
两人刚走出长乐宫,解了马,觉察到宫墙下有人影。
裴斐拿刀上前,原是一个小宫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