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月猛地想起来了,就是这件事。
他当时虽然已经让钦落红打的动弹不得,但是他还是记得府外面非常之混乱。有尖叫声,有钦落红冷静的指挥声,有兵刃相交的铮铮声。他那时候还真没想那么多,他反而希望事情闹的越大越好,反正钦落红厉害应该没什么事,就算钦落红一个应付不了,墨折柳也不是吃醋的。赶紧让他妈应付这些小破事就不会有空理他们了。
可他没想到,这才是厄运的开端。
回过神来,钦慕秋已经斩断了一箭又一箭,动作依旧优雅,但是护住墨玄月的手却不曾松开。墨玄月连忙慌乱的挣开他的手,拔出皓腕,也加入了战斗之中。钦落红没来得及拿她的配剑,但是她的战斗力却已经让人叹为观止。墨折柳的战斗力也非常之强悍,与钦落红配合的可称相当融洽。
箭,越来越少了,这几人却没有放松警惕。墨玄月在心里把官少卿和顾瞻骂了个遍。最后一只箭被钦落红斩断,墨府重新归于宁静。墨玄月刚要出门去追,就看到门外走两个歪歪斜斜的身影。
顾瞻扶着官少卿,朝着大门沉重的走来。
刚一进门,墨玄月就要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好好问问这两人什么情况,但是话未出口就被钦慕秋抓紧了袖子,示意他不要说话。钦慕秋自己先开了口:“官......城厥兄,你受伤了?”
官少卿尴尬的望了望天花板,道:“给豪侠添麻烦了。”
墨玄月这时才发觉,官少卿脸色铁青,似乎在忍痛。眼角火红火红的,嘴唇也微微的颤抖。他立刻把自己本来用作指责的话生生又吞了进去,换作了无尽的担忧。
“快,你先坐下,”墨玄月道,”你说你一天天的,谁家小姐都没你金贵。我就很好奇了,你说你是咋伤着的呢。“他的言语充满了讽刺,却不难听出蕴含其中的关怀。
可没想到,刚挽起来官少卿的裤脚,墨玄月就倒吸了两口冷气。从他的小腿到膝盖,全都血肉模糊,皮开肉绽。官少卿硬是挺着没吭一声,好生坚强。
墨玄月打小在这府里长大,自然是知道这府里大堂什么座坐什么人。墨玄月倒是不见外,自然的把官少卿推到宾客的座位,传送了一阵灵力后,确定官少卿骨头已无大碍,就扶着他缓慢的站起来。
“四位不知怎么称呼啊,可否将尊姓大名告知于钦某?“一直站在高台上的钦落红缓缓开口道。墨玄月刚想说话,恰巧目光投射在了里阁那座木门上,想到那里面装的可是两个正在唧唧哼哼的少年,马上乖乖闭起了嘴,道:”区区姓名,不足挂齿。久闻墨夫人大名,想必您也是不愿记这些闲杂人等的姓名的。“语毕,墨玄月还在心里说了一句我可真聪明。
可是他又没想到,又是这个少女坏了自己的好事。
”别呀,公子。“少女糯糯的说,”不止这位太太好奇,奴家也是分外好奇的呢。相处了这么久,人家城厥公子早早就告诉奴家了,你们二位可还一直都没有告诉奴家姓名呢。是奴家不够优秀不配听二位大名吗....“
您这几句话,算是全扎在钦落红逆鳞上了。第一,钦落红极其讨厌别人叫她”太太“,其次,她讨厌有其他平凡的梨花带雨的女子把她和他们相提并论。第三,墨玄月不告诉少女,也不告诉钦落红,少女还说自己不够优秀,综上,那不就等于钦落红不够优秀还梨花带雨更是个家庭主妇吗???
果然,钦落红的脸上呈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怒容,她陪着笑脸说:“公子位说笑了,钦某一生无名,还请诸位将姓名加已告知,在这南陵城中,将无人敢惹诸位。”她几乎是咬着牙根念完了客套话,墨玄月也知道在不说就是不给钦落红面子,拱手。
“墨初。”
“凛夜。”
钦落红听完,笑吟吟的把他们引到墨府一家偏殿,让他们好生歇着。可钦落红前脚刚走,墨玄月后脚就马上摔晕在钦慕秋怀里。
他手上那道伤口,从正常血肉的鲜红色变成了令人发指的黑色。
钦慕秋垂眸,明显是有些累了,也有些担忧。
“玄月,少年的肩,本因担的是草长莺飞和清风明月,你的征途明明是星辰大海,而非烟尘人间。”
他手一挥,箭毒霎时烟消云散。难易程度,仿佛就像捏死一只蝼蚁。也许这才是他的真实水平。
“你累了,该休息了。剩下的事情,我来扛。”
在他的对面,少年心中默念道:从我真正的童年开始,我便孤身一人照顾着漫天星辰。
谢谢你,我在贩卖日落,你像神明一样慷慨地将光撒向我,我的人间,从此被点亮。
又是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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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墨玄月醒过来时,已经是正午了。漫漫长夜,这几乎是墨玄月自从墨府灭门后睡得最踏实的一觉。他揉揉眼睛,几乎是觉得自己一觉睡了几天几夜,睡得昏昏沉沉。
事实的确是这样。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三天之久。墨府加上官少卿和顾瞻都急坏了,满府上下,只有钦慕秋还算镇静。为了掩饰墨玄月这反常的表现,他只能以“墨玄月在冥想”这种借口稍微推脱一下,再以“助他发力变高”的名义上山采药把他整醒。墨玄月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上哪整的鬼草,怨气重的再多一点他就要归西了。但是那玩意还真生生把他整醒,哦不,熏醒。只不过缓了好一会才能说勉勉强强站起来,而且刚一站起来就脚底一崴狠狠摔在了地上,砸出了一个人形坑。
“钦慕秋,哪有你这样的,你说你能用稍微正常的一点的方式救人吗。没事的都让你整有事了。你那玩意再多一点我就要被整反噬了,话说人家鬼的救人方法都没有你鬼畜好吧。”墨玄月趴在坑里,勉强抬起一条手臂,指着钦慕秋的位置说。
钦慕秋一把抓住墨玄月的后领,把他从坑里面拽了出来,出奇温柔的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正襟危坐在另一条凳子上,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被他在刻意隐瞒。
墨玄月还没从满鼻子的灰中醒过来,就看到钦慕秋将墨玄月胡乱散在床凳上的衣服和其他随身物品仔仔细细码好,装入随身一个布袋里。动作虽然也是细致,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有多么焦虑。
墨玄月一惊,慌忙拿袖子掸了掸脸上残留的灰尘,仿佛真的是个少年。他慌忙按住墨玄月的手,连那么多的细节都忽略不计。
“你要干嘛啊,怎么突然收拾起东西来了?难道我们....”
“...要走。”
想法被证实以后,墨玄月头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抖。
“...可我们刚回家啊...”
其实不难看出,钦慕秋感情震荡也不小。包括他颤抖的睫毛,包括被他银白色散发挡住的已经发红的耳朵,包括他慌乱之中叠错的墨玄月几件他亲自熨平的藏蓝长袍。
包括紧紧被墨玄月按住的手,愈加苍白且冰冷。
饶是这样,他也一直保持他镇静的神情,丝毫不改,丝毫没有动摇。
“我知道。”钦慕秋道。
经历了滔天骇浪的感情震荡,钦慕秋还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道:
“墨家极有可能从五年前开始就被人算计了。他们的死,和清卉大陆根本就毫无关联可言。”
“如今凶手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若我们现在制止....那这世上可能就无凛夜墨初了。”
一片死寂。
还是说,你不敢?
墨玄月心生酸痛。
打小,自己就从没说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有自己的思想。父母什么事情几乎都为他做了,因此他觉得自己有一个美好且幸福的童年,却也不知道其他孩子孤立他是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他冉洛阳过于娘娘咧咧。
父母离婚时,他已经十六岁了。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熬过了他的高中,到最后自然是上了个普通大学,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勉勉强强当了个蓝领过了两年。这两年里,他丧的简直像自暴自弃的流浪狗,只配在风中凌乱的看着其他狗摇头摆尾的舔食着人手里面的肉骨头。
对于这些,当时的冉洛阳,也就是现在的墨玄月给自己的解释是,人心太复杂,他不稀的和一群只会阿侇奉承的人疯疯癫癫的在这个世界上熬下去,反之,他倒是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做清高仙人做的欢。
可是他最看不起的人,月薪都拿了六七千了。他自己倒是还是接着在他的桌子上过自己的退休生活,拿着干瘪的死工资。挨着上司吐沫横飞的教训,对面却只能鞠躬道歉。好不容易他自己阴差阳错的整出来了一份漂亮的方案,有了当白领的机会,还提前被一个一直跟老板关系不错的人知道了方案,提前一步交给了老板,摇身一变,变成了既有钱又有权的经理了。
冉洛阳再也忍不下去了,第二天就交了份辞呈,走人了。
可是酸葡萄效应太强大,他终归是做了”喜欢在人背后说三道四捏造故事,无非原因就是没达到别人的层次,别人有的东西他没有,模仿人的生活方式未遂“这么一类人。
好在,他把心中世间的美好,现实中官场的黑暗,都写在了书里,连载了几篇小说。倒也是被出版社购买,发了笔财。他自己那颗老太太心也被捋平了些许。
再后来,再后来....
思绪拉回,看着前面这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墨玄月惊奇的发现,这个男人好像消瘦了许多。无论是他这张脸的轮廓还是他整个的身形,都和他记忆里面的有些出入。对面的人好像察觉到了他异样的目光,钦慕秋猛然间像是惊醒,回过头来,进了里间,倒腾了好一会才出来。他此时还是穿着那件交叉领衣服,将自己从锁骨到脖子都遮掩的严严实实的,双手不安的抓着袖子,脸在他那银白色长发中埋得更深,根本看不出来这个人还偷偷干过那么多匪夷所思的坏事。墨玄月痴痴的看着他,冥冥中生出丝丝笑意。
钦慕秋终究是脸色一白眉心一跳,举起凝霜剑柄狠狠敲在墨玄月还带着笑的少年脸上,随机涨红了脸带上他的黑纱斗笠,扬长而去。
待到墨玄月赶到大厅的时候,钦慕秋和官少卿已经和钦落红和墨折柳谈妥了,正准备起身离开。墨玄月从小不懂什么礼节,慌忙拱了拱手就催促着钦慕秋赶紧离开,原因居然只是他饿了,想让钦慕秋分他点糖吃。他可没注意到钦落红眼底的情绪,只管自顾自的将这两个人死拉硬拽出大殿。钦慕秋被他弄的没法,由他去了。
可是钦慕秋可注意到了,在他们跨出墨府时,钦落红居然像个小人家的妇人一般,小心翼翼的望着他们渐行渐远。
目光好似望着她的亲骨肉离开。
慌忙逃出了二十多里地,从南陵城的中心偏北逃到了最南,这一行人才勉强刹住了脚步。
他只希望,这样看似偷偷摸摸,实际上大张旗鼓的转移,能稍微将那些不明人士的目光分散一点,这样就能使墨府的危险缩小一点。
刚刹住脚步,墨玄月就发现,这就是在墨府被灭门后他居住的地方,山穷水恶中的小小绿洲。
突然想到自己世界上有位文人说的一句话。人生就像一场修行,得意时一日看尽长安花,艰难时潦倒新停浊酒杯。但生命的跋涉不能回头,哪怕畏途巉岩不可攀,也要会当凌绝顶,哪怕无人会登临意,也要猛志固常在。
今晚,四个人找了棵大树爬上去睡了。
却不得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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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要此物作甚?”
“本座说过了,这种东西在这边也不是特别珍贵,我就使一个人睁开眼睛看看我,没什么大麻烦吧?”
“可是....三千年的灵草,只为唤醒一个人?”
“有何难?”被称为“陛下”的英俊男人斜眼死死盯着他的丞相,极为冷漠。
“无,陛下。”丞相拱手。“只是陛下天劫将至,还是不要动神动心的好。”
“白止叶,你不要太过分。不要以为你妹妹在我皇后位上你就可以畅所欲言,可你别忘了她并不受宠,甚至她本座都连碰都没有,何为动心?难道本座连爱护一个人的能力都没有了吗?”他怒了。狠狠甩袖,与他对待另一个他的态度差别甚远。
“陛下息怒。”白止叶马上一撩衣襟下摆半跪在男人身旁,“臣无此意。只是臣担心陛下天劫,不要动魂,不可动心罢了。”
“不必了。”男人轻轻叹气。“拿完药后,我是该回去了。三个时辰.....这够久了。至于天劫....本座当日必然赶回来,只是动用魂术这一点很难保证。有劳了。”
“臣恭送陛下。”丞相站起,对着对面人唱了一首长长的诺,直到他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