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主帅帐下的文参事官,李潇有项重要的工作是“翻译密件”,其密件原理是:出行之前,各主要将领会保有一本标有数列且文字乱排的书章,上至皇令、下至军报,皆须用书章上的文字所对应的页面数和横列数来相传,而不用文字本体,李潇就是负责将这些数表和对应的文字进行互译。
五十万大军前行百里后驻营,主将王珣接过李潇递给他的一份最新的军情文折,文中内容让他眉头紧锁。
此折报是大宋西边境和西北边境的镇卫将军发来的特情,文中说两疆边界线外竟然没有发现成建制的敌兵,这就十分诡异了。位于宋朝西部的蕃浑和西北部的辽夏两国,历来与金国狼狈为奸,近来宋朝如此庞大的军事调动,金国看样子已然早就知晓且做了准备,而这蕃浑和辽夏会没道理会袖手旁观,不往大宋边疆施压。
“召集诸将前来议事。”王珣对帐外的卫官吩咐道。
不多时,东路军的十几位主将便悉数进到了大帅的帐中。
王珣将军情文折给各位将军传阅,随后沉声说道:“诸位有何看法?”
“西北之地竟然没有蕃浑和辽夏两国的主力,难道他们把军队都派过来增援金国了?”一名中郎将出语提道。
镇北将军王邱轫驻守此地多年,他对广阔的北方疆域甚为了解,闻言却是摇头相否:“我朝军队往北行军不过两千里,而蕃浑和辽夏的军队却要不远万里的翻山越岭而来,等他们过来增援,只怕我军和金军早已分出胜负了。”
“本来我朝都做好了多线应敌的准备,怎么这会儿反倒......”卫郎将李荃声有疑惑。
诸将皆陷入沉思,主帅王珣踱步走到挂在大帐正后侧的地图前,仰头而看,等着能有人再鉴言。
“那个,关于青羽军与金兵游骑交锋的事,我有话要说。”一直坐在旁边书案上整理书件的李潇,站起了身子。
李潇的任职书上是有当朝皇帝用印的玉玺,他作为主帅帐下文参,一手接触的都是最为机密的信件及情报,因此在这东路军中聚将议事的时候,他从来不用避讳。
一时半会也未有人出言,王珣并非死板的人,见得身为文事官的安平侯李潇说话了,便许了声:“无妨。”
李潇离开案牍走到大帐前侧,眸子看向孙红玉,而后出言说道:“孙将军所在的青羽军,路上多与金军派斥的游骑兵交手,却没有遇到过对方精骑的针锋相对,金兵一触即离,好像是放任我等行军。”
孙红玉凤眉正蹙:“侯爷所言不差,我青羽军多次出击,竟尚未有折损。”
双手撑在沙盘木架的边缘,李潇看了一圈帐内的将领,出言追问道:“可曾有谁处望见过敌军主力?”
“......”众将相互看了一眼,皆是沉默。
常在军阵前侧据敌的青羽军副将孙红玉,接着出声道:“隐约看到过大股的骑兵,但末将并不能肯定他们是金国大将耶毕烈圩的主军所在。”
李潇:“也就是,现在我等都不知道金、辽夏和蕃浑三国军队的主力在哪儿?”
听李潇与孙红玉的对话,老将军王珣若有所思的回道:“可以这么说。”
迈步于沙盘前,李潇伸手指向模拟地形上用三枚红色细铁杆标注的区域,朗声道:“我东路军距金都还有约八百里路程,这上寮城三面环山,仅仅一处隘口相通,金军可以用少量的军队阻我宋军。”
“呵呵!”卫郎将李荃嗤笑一声,走上前来冷声道:“安平侯爷是在江南烟花之地呆久了,完全不知这北地情形。擅长鞍马的金军不在草原上用骑兵与我等开战,反而要到山丘之地据守,又能阻我大宋军阵多久?况且金国前方的城镇都不要了,仅仅据守京都,一旦被我军破城,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对方是这态度,李潇当然也不会留面子:“卫郎将所说的是个人都懂,还用得着你在此复述?!”
“你...”李荃瞪目看向李潇。
李潇正眼无视对方,继续出言:“众所周知的事情,金国也能反其道而行之。此次我东路大军携重辎而来,队伍庞大且军阵又极为严整,对方知我等必胜之心,而选择避开锋芒,其主力可能根本就不在我军去往金国都城的路上。”
“金贼又如何得知我军动向?”站在偏侧的一名将军惑道。
李潇轻笑道:“宋金两国近百年来的锋争,‘攻入金都上寮’之荣耀,对于诸位将军来说可是个巨大无比的诱惑。一旦,我军耗费时力攻入城内,估计已经过去月余,北方金国入冬更早,只怕到时已经是冰雪封地。”
镇北大将军王邱轫平开手臂上的铠甲,粗旷的眉间堆起皮褶,他朗声道:“此言有不妥,上寮是金国最大的城市,若是被破,其人员和物资必将损失巨大,而且就算此后风雪阻行、金军相困,我军大可驻守城内,此番北行,东路军备有的物资足够撑到来年初春。”
李潇:“若是,上寮早已撤为空城,金国仅留少许精兵据守一番,等我军入城后他们也不再管,而其主力汇同辽夏和蕃浑两国的军队,先攻我西路军,得手后,再继续往西出勍岭攻入我疆界。那时,我等大军主力还在上寮城内,冰雪阻碍行军,回援也是来不及了。”
主帅王珣却是摇摇头:“金国提前清空城镇,还要有远在西域的辽夏和蕃浑两国协军配合,这最少也需要准备半年。而我大宋征北军发兵方近一个月,他们怎么可能有时间做好如此规模的应对处置?”
卫郎将李荃跟腔道:“我等诸将也是两月前才接到朝上军阁的密令,开始集兵。就算有人泄露了军机,给贼敌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也来不及准备妥当。”
“那朝上内阁商议这次北征的事宜,是多久之前开始的?”李潇追问道。
“妄言!”李荃高声呼语:“安平侯竟然怀疑当朝内阁。”
“我怀疑是我的事,即使被责罪也不会在这军中受罚。倒是你如此肯决,当要为内阁上的所有成员作担保么?”李潇虽然现在是为军中文参的职位,但其质疑内阁的言语并不属于军事范畴,安平侯的身份摆在那儿,即便是大帅王珣也不能以此相责。
“.......”李荃当即哑口无言,他一个卫郎将军又怎能给内阁做担保,况且若真的存在万之有一的可能,果是内阁重臣泄密,他李荃绝对会受诛连。
李潇指着沙盘上勍岭以北的戈壁,朗声道:“我东路军不应该向北直行,而是先要折往西勍岭山脉以西五百里,策应作为奇袭的西路军轻骑。如果敌军主力确有来犯,则宜便与西路军相互联络,对敌贼主力进行夹击;若是敌军也并未集兵在西侧,就让我东路军跟着已然深入金国境内的西路军的路线,攻伐其他城镇,来逼得敌军主力现身。”
“仅凭李文参一家揣测之言,就要改变我北征大军早已定好的布势,似乎不太......”
“往西折行,必然拖延行军的日期,倒是天至隆冬,可能连上寮城都赶不到了。”
“我倒认为小侯爷的推测不无道理,一月已过,我军连敌方主力的影子也未曾见到,说不定军阵前面这些散布的金兵游骑,根本就是来掩人耳目的......”
诸位将军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并不是很同意改变行军路线。
主帅王珣处理军事历来慎重,早前各方的情报就让他疑窦俱生,李潇的出言更让其生了谨觉之心,王珣朗声道:“诸位安静!李文参此论应该是接触了大量报折后,分析而出。本帅先前也多有疑虑,这金、蕃浑、辽夏三国前番不动,其必有后招,我等更应该小心行事。”
大帐下的诸将听得主帅出语,掩了各自的声息,齐齐望向老将军王珣。
“我军即往西急行三百里,同时,派出先锋军继续北上以探虚实。可有谁,敢任这先锋军主将?”王珣横目扫视帐内的众人,清声令询道。
“末将愿往!”从众将之中走出一个头戴青色铭盔、年纪约三十出头的明凯甲胄将军,他颔首抱拳,高声而应。
“好!不愧是本帅帐下鹰郎将,即任常灏为‘刺北先锋’将军,领八千精骑往北方突行。青羽军听令,此去侧翼护送先锋军百里,直至穿过金贼的游骑兵。”老将王珣欣然出令,自己嫡系的属将常灏能够敢出担当,他当是极为的心慰。
“喏!”刺北先锋将军鹰郎将常灏声如洪钟。
“领命!”暂代青羽军主将的孙红玉,同样秉手清声而应。
相应的安排好行阵之中各军布署,主帅王珣遣回了众将。
从卫郎将军李荃处听得要征招北行的先锋军,早已按耐不住要大显身手的吕康也断然请命。此番军中之行,吕家一脉的亲信将领,都见识过这位吕家族孙、禁军卫鳞将吕康的高绝武艺,且吕康又是年轻气盛,在其极力相求之下,众人便允许他加入了先锋军北去御敌。
而我们的安平侯爷李潇,嫌东路军行军太过缓慢,当然要跟随先锋军去探查一番。
如果真如之前所料,那现在最危险的要属于楚仪萱帅令的西路军,虽然绝对放心表姐“无人能敌”的武功,但李潇还是要做些打算以策全备。
李潇可没吕康的那么多顾虑掣肘,直接写了封言笺留在案桌上,示明本人已经随先锋军离身,便就带齐自己的行囊和装备,瞒着北征军主帅王珣、云麾将军周颐以及青羽军副将孙红玉,混入了先锋军营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