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廖旭进来的李潇,这会儿也认真的打量起“雅堂”内的布置,“富丽堂皇”四个字勉强能形容此处装饰的奢华,也难怪被称作“雅堂”而供财资最为富有的赌客落座。
但这些华丽的装潢都是固嵌在建筑表面,没法移动更无丝毫缝隙,因此不能藏毒。而堂厅中的桌椅以及赌器也查验过,并无直接的毒性,那么能够接触到的...
思绪顷转,李潇却是想到还有一样赌桌上使用最多的物品没有被验过——那就是银票和银筹。想及于此,他便对京兆尹曹洙出语道:“让你的府兵去检查下陈公子手上是否沾有异物,速报回来,还有陈公子以及庄家荷官的银筹之物全部拿出来,而且,把本间的荷官拿住。”
“是!”曹洙听言后,即命官兵按照李潇所说的做。
“大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正在检查桌台上器具的廖旭,放下手中用来捏取物品的巾帕,他走到指挥使李潇的身侧言声问到。
李潇忖了忖,清声出语:“既然是受了急性的恶毒,那必然是在现场短时间内沾染上的,除了用于赌博的银筹没验,其他地方都查过了。若是在这银筹上下毒,却要精准的针对到陈公子一人,那必然只有在输赢过后使用长棍来拨划台面上银筹的荷官,才能办到。”
“大人是说,这荷官瞅准了一次陈公子赢钱而他作为庄家输钱的机会,然后将其手中有毒的银票或者银筹故意划拨给陈公子,让其中毒?”廖旭跟声言道。
“差不多,我看陈公子身体状况不太好,屡次有捂嘴咳嗽的习惯,这应该让他手上沾有的毒药抹入了嘴里。”李潇从宽圆形的赌桌台下抽出一把软木绒垫的靠椅,落身坐了上去。
作为死者的妹妹,陈子淑的眉间轻轻蹙皱:“确如李公子所言,小女子的兄长久居于京中寻医,但身上疾病未祛而时常咳嗽,为了不失体面,只能用手捂嘴。”
廖旭官至锦衣卫同知,经其手处理过的案子众多,他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却是识出了李潇话中的漏洞,廖旭随即语出疑惑道:“但是,下官来时听过曹大人所言,即便这毒药是急恶袭身,陈公子从中毒到发作,仍然有小半盏茶的时间。虽然不过是半刻,但也会开赌几局,这下毒的荷官又怎能保证,被下过毒的银筹不会再次流向其他人的手中?若其真是丧心病狂,不顾殃及他人,那与大人所说的‘精准针对’却是有所出入的。”
李潇用手掌轻缓的拍击台面,嘴唇中顿挫吐声:“下毒的人,他能够保证不殃及池鱼!因为,我若是所料不错,陈公子中的是一种通过混合药粉方能生效的毒,只要在两张、甚至更多的银筹上分开涂抹不同的成分,再通过赌局的进行,由分发银筹的荷官,逐一将其汇集至陈公子手中。这样即便后来再从陈公子这边流出,这名荷官也可以十分容易的做到分拆而不致聚毒。”
“这......”
廖旭让手下的锦衣卫去查验银筹,又等了一段时间,去往衙门验看陈公子尸首的官兵也回来报告。
与李潇猜测的分毫不差,死者陈公子的手指头和其所持过的银筹上都检出了混合完全的毒药及分散沾涂的药物成分,而那名荷官在见到有官兵追截时。当场就服毒自尽了,其手中未服尽的毒药与致死陈公子的亦是同一类。
任谁都看得出,这荷官身后必然有其他主谋,但因为荷官身死,线索就此中断了。
“唉,”廖旭一声叹气后转身对陈子淑说道:“陛下极为重视此次的案情,吩咐属下要极力严查,陈姑娘也请放心,下官必会刨根究底揪出这幕后主使,还陈家一个公道。”
“小女子谢过圣上,也多谢廖大人。”陈子淑叠掌于额发前,屈下腰肢盈盈身拜。
案侦到此告一段落,廖旭朝李潇和三皇子楚泓祯施礼后告退,他在步出大门的时候,却与站在门边的户部中司侍顾巽悄悄打了个眼色,而这顾巽也暗中轻轻点头回应。
两人之间的交流做得十分隐蔽,但却没逃过李潇的眼睛,因为他在此间不少的注意力都一直放在这户部中司侍、顾家长子,也是顾君兰的父亲顾巽身上——
早在陈家公子毒发身亡的一个多时辰之前,那时雅堂中的众人还在兴致勃勃的参赌。
恰是此时的一局,李潇正用感知力给表姐楚仪萱帮“帮倒忙”时,正巧看到顾巽将自己手边的银筹,悄悄推到了坐在他旁边位子的陈公子的那堆银筹之中,而且,这顾巽还暗中推了两次,也就说明他并非是不经意而为之。
再则,李潇由此注意到顾巽好几次与荷官眉来眼去的,起初还以为他们是联合起来出千。
现在想来,应该是毒药的成分拆开得较多,而陈公子赢钱次数却并不多,这导致那名荷官不好把自己沾了毒药成分的庄银全数分给陈公子,只有顾巽从旁添加份数,才能凑齐毒药最终让陈公子毒发身亡。
查案的主官廖旭竟与下毒的嫌疑人顾巽有勾连,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李潇也并未点破,而是陪着情伤意郁的陈子淑出了赌坊。
李潇见陈子淑心境不稳,即出言安慰到:“令兄的事正在听办,一时半会可能怕是难得结出消息,子淑姑娘还是稍稍释怀些,若无它事,让在下陪姑娘在街上走走如何?”
“嗯...”陈子淑双手抚在裙裳的两侧,她无力的抬起眼睛,望了望陪在身边的李逍遥公子,又很快的低下头去:“有劳李公子了。”
“恕在下冒昧了,不知子淑姑娘家中?”李潇伴在陈子淑的身边,慢步走在主街石道之上。
“小女子的兄长是家中独子,因身有疾恙便一直在京城中寻访名医,家中老父算是个商人,是为皇家御商及银号作管理的主柜。”陈子淑语气淡淡的说道,她并未隐瞒什么,而是将家中的大体情况告予了李潇。
点点脑袋,李潇偏过头看向陈子淑娇柔的侧脸,他和声追问:“看来,姑娘家中确是钱资丰厚,不过,既是经营商业,难道是曾得罪过什么人么?”
“...”陈子淑张了张嘴,乌黑的眸子从李潇的脸上划过,在与对方的眼神交触后,她眼中的神色却有些躲闪。
“想来姑娘是有难言之隐,在下唐突了...”
“不!”陈子淑将她粉润的下唇咬入嘴中,她的面色转为正定,应该是下了决心:“李公子,我们...找个雅间的座位坐下来谈可好?”
“当然可以,陈姑娘请......”
李潇和陈子淑二人就近找了家茶馆,进得楼上的阁间坐下来,李潇让小二备上些茶水,然后就将房间的门掩好。
“子淑姑娘先请用茶,姑娘要说的事尽可慢慢道来,在下洗耳恭听且绝不会向他人透漏半句。”李潇从方凳上稍稍直起身子,提壶为桌子对面的陈子淑沏满一杯绿茶。
“多谢李...逍遥公子,”陈子淑双手端起茶杯,小嘴贴着瓷杯的壁沿轻啜一口,温热的清茶水流入腹中,让她的情绪有了些许的缓和。陈子淑吞咽了下喉头,举起眉目直看向李潇:“小女子想知道,逍遥公子在这梁京城中可有权势为靠?”
李潇与陈子淑四目相对,他的眉毛横展如剑,正声回道:“在下于锦衣卫中当差,手头上也算有些实权,至于这背靠的权势么,我应该算是应王府的人。”
应王府?!陈子淑的神情一愣,扬州应王府的大名,她当然知晓,陈子淑所在的陈家是商贾世家,在豪族权贵林立的大宋上层关系网中,陈家扮演着有如通联桥梁般的作用。因此,她十分清楚个中关系,但唯独这一等一的皇亲贵氏——应王府,却是极少与其它权势有所牵连。
“逍遥公子能身靠应王府,当是能避开不少权谋上的晦事,算再好不过了。不像我陈家之人,在当朝各个势力的夹缝中飘摇难定,以致招来杀生大祸。”陈子淑叹出声来,语中既有对李潇的欣然、亦有为家族的悲凄。
闻其所言,李潇听得出陈子淑应该是对大宋的权势脉络颇为熟悉,而她所在的陈家于当朝的权力交锋中又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他轻抿一口茶水,沉声道:“子淑姑娘是早就料到了令兄......”
“家兄身有伤疾,本应该在洡阳府的家中静养,但却被迫来京中,说是为寻名医、实是充当质子。”
“敢以陈家独子为人质,子淑姑娘可知是受谁人所迫?”
陈子淑双手捧着桌上带有温意的小茶杯,娓娓道言:“家父经常闭门在书房收看信件,我曾偷偷在窗纸边几番观察,发现他每次收到盖有红印的密信后,都会在房中焦急踱步而惴惴不安。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密信上留有的尾笔,署名是为吕氏所书。”
“吕家?如果是吕家的话,今日发生的总总确实可以说得过去。”李潇思忖片刻后,便将他在通宝庄中看到的顾巽和廖旭二人的异常告诉了陈子淑。
“唉,他们都是最上层的权贵,我陈家又如何反抗,也只能是束手就擒罢了。”陈子淑的眼眶中流出凄凉之色。
整个锦衣卫高层可以说都投在吕家的权势之下,身为锦衣卫同知的廖旭为吕家卖命倒是并不奇怪。
但这太后娘家、顾家的长子顾巽却也参与下毒谋杀,看来,吕氏一族伸出的触手要远远超出他人的了解。
饮茶倾谈过后,李潇将陈子淑送了回家。临别时,李潇道若是陈子淑感觉有危险,可以去安平侯府上住,并说明安平侯爷是他的好友,且其潇府中有应王妃母女,府宅的周围也由青羽军护卫,对于女儿身的陈子淑来说,既不用避讳,也能有足够的安全保障。
陈子淑神情黯然的摇摇头,谢过李潇的好意,却表示说不用了。
她小步登上陈家府邸的石阶,在进大门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仍站在府院外边的李潇,陈子淑将纤手曳于胸前,柔柔的摇了摇,随即迈身入了府门后。
看着陈子淑柔弱的倩影没入门扉之后,李潇环抱起手臂步行回往自己的府邸,走在路上,他额头上紧锁的眉毛并未舒展开。
既然吕家以陈家独子为质,想必是欲要以此来控制财力雄厚的陈家,但他们为何又要毒杀手中的人质,这不相当于放弃了陈家这枚棋子么?
李潇边走边思,他将今日发生的事以及牵扯其中的人都重新筛了一遍,除了平添几点疑惑,却也再无进展。
像陈家这种有自身特长——管理着大额的银钱流通的家族,在很多时候都能在各个权力派系中左右逢源。但是如果真的被某个或几个最强势的权力集团盯上,那么,缺乏实力支撑的陈家往往会在权势的纷争中支离破碎。
而当有集团性的权势纷争产生时,也可以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表面上正值国力隆盛、威服四海的大宋,其朝权之下已然暗流涌动......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正如清朝诗人高鼎所作的这句诗,渐入初春的梁京城内,四处是新发的幼枝与嫩叶,靠近城郊的观籣学府最是能感受到这股油然勃发的春意。
学府中,诸位夫子正合聚一堂,批阅去年年终的考卷,身为副院长的贺弼洲将双手背在腰身后头,不断的于厅堂中来回踱步,这倒并不是他闲得如此,相反,在各个阅卷的桌台间穿行的贺弼洲,正忙得不可开交。
学子考卷的每道题都会由两名夫子共同评分,取其均数作为定分,但如果评卷的二人所批分数差异过大,则再请来副院长进行评定。
因为是对答题的评价产生了较大分歧,所以即便是让副院长贺弼洲过去,也难在短时间内说服持不同观点的两位夫子。
这让贺弼洲有点焦头烂额,不仅是阅卷耗神,还有不停的来回走动也让其精疲力倦,于是乎,贺弼洲的心中对那当甩手掌柜的院长是不住地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