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死的人很多,这些年里前仆后继始终没有断绝过。
西海城里因为嫉妒而背后捅刀的同袍,极北荒原里为仇恨而来的异族,乃至肆掠在北境冰天雪地里的荒狼,都想要他的命。可他们都死了,苏策却毫发无伤地活着。
说是毫发无伤其实有些夸张,至少在南稚看来是这样。
她无数次在午夜的西海城墙下,将重伤得只剩口气的苏策拖回道观。然后细心给他缝补伤口,熬上几锅汤药,等待着他康复。
她的缝补技术很差,衣服都缝得歪歪扭扭,更不要说缝伤口。
但是苏策每次身上那些蜈蚣样的疤痕,都会随着康复而完全消散,如蛟蛇蜕皮,又或凤凰涅槃。他总会完全康复,然后比以前更加鲜活。
谁也不知道缘由,只暗自猜想可能是老道许知秋给这个徒弟留下了些神奇药方。
这个理由其实不会有人相信,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个许知秋只是个日日烂醉,最后终溺亡于酒缸里的破落道士,怎么可能有如此疗伤神药。
人在找不到理由的时候,总会给自己一个貌似可能的理由,所以他们最终都强迫自己认为事实就是那样了。
苏策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南稚倒是十分配合地将那些药渣都烧了,给这个本该荒谬至极的理由增添了半丝可信度。
客栈就在龙门桥边,靠着那块先帝亲笔所题“龙门”的牌坊。
大秦立国千年,过龙门入凉州而望长安,成了无数凉州寒门学子的梦想。眼下临近大秦试已不足三月,他们早已从各地赶来,居住在北城各个客栈之中,看着龙门桥等待着。
“明日开始,我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看着渭水南边那座书院,苏策略有所感。
南稚从进凉州开始,就已见过那些在渭水边苦读的学子,只觉得这些学子实在酸腐得厉害,真不知道这样的人过了大秦试于天下又有何益。
不过比起南城那些宗门弟子,她反倒是觉得这些学子有些可爱了。虽然她也从未正眼看过这些人,只好奇自家公子怎么就想着要去做个酸腐学子。
寒门出身的少年以诗书试天下,宗门弟子凭的却是修为。最终过了大秦试后,他们却都得参加由六大宗所主导的试心大会。
殊途而同归,也算是给寒门子弟保留的那点公平。虽说以诗书过大秦试实在太难,难到了多年都没几人通过。
“公子,那是我们的行李吧?”独自转身的南稚突然蹙起了好看的眉毛,盯着客栈门前那两个青布包裹,有些不敢相信。
苏策收回了视线与心思,看到那两个包裹后,更是眉头紧锁。“今日你出门的时候,可曾记得给丁校尉房钱?”
“我给了他半钱银子,怎么都够再住五天了!”南稚不假思索地说道。
客栈灯光黯淡,却依然能看到清布包裹上沾了不少污渍。两匹有失管教的花脖马甚至在旁边拉了两堆粪便,在灯光下白汽蒸腾,引得桥上两人更是面色微变。
快步走到门前,不等苏策开口询问,正在拴马的小二就上前来小声解释了。“军中有人来过了。”
军中有人来,自然是因为清王下了令,将苏策从兵籍谱上除了名。既然并非大秦军士,也就失去了住在客栈的资格,所以才被校尉下令将行李扔了出来。
不过这举动实在有些过分,特别是才交了半钱银子的情况下。
“他们来得真快。”苏策并不想争论,更没有什么愤怒之意。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南稚上前拎起了包裹,小心拍落上面的灰尘,将挂着的草屑也清理干净。然后看着被震开盖子后撒出些许的胭脂,觉得有些心痛,赶紧取出来仔细盖好后,藏进了怀里。
收拾妥当自后,她开口问道:“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回西海去吧。”校尉丁明恰走出了客栈大门,表情漠然地说道。“至少还能留住性命。”
“为什么?”苏策进凉州之后,第一次问起了缘由。
早晨还十分客气的校尉走到他身前,十分严肃地说道:“因为这里是凉州,因为郡主,也因为你自己。”
前年余幼音从南梵山净宗回凉州之时,凉州王宋雍为彰显对其的恩宠,将她收为义女,所以丁明才称其为郡主。
苏策平静地看着他,双眸之中不见丝毫波澜,语气依然平静。“王爷做媒赐婚,难道不能大过所有?他们敢违抗王命?”
这个他们包含了太多人,却并没有指明。而他说得也有道理,凉州王做媒赐婚之后,他就已有了身份,不再是昨日那个普通的西海游骑。
这样的身份之下,谁又能公然针对呢?
“王爷金口玉言,自然谁也没法从上去改变这件事。”丁明看着他,心里略觉得有些可惜。这样的少年还是太稚嫩了,不懂庙堂之事,若是再多谢忍耐,未必不能在军中熬成事。“从上不行,自然就只剩下一个方法。”
“你死了,自然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亦是最为稳妥的办法。现在凉州城治安情况良好,可那些贵人想要谁符合大秦律地去死,还是有无数办法。
苏策躬身施礼,十分客气而自信地对他说道:“感谢提醒,但我不会死。”
丁明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除却纯净面容外,不管从何处都瞧不出异处。而且这两日接触下来,已经印证了数次,这个凉州来的少年游骑,其实就是个修为浅薄的普通人。
他实在不知道,这份自信从何而来。“你不过是个普通人,这里是凉州城,不是西海那般简单。想要活下去,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坠星之夜那场变故后,在任何地方都不容易活下去。”苏策站直了身体,平静地回答道。
丁明摇了摇头,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惋惜。扔两人行李不过是清王下了令,先前那些冷漠也是在掩饰内心的犹豫,可眼见这少年飞蛾扑火般朝着死路而去,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他也是军人,虽然从没有去过西海,不知道万里沉渊到底如何壮观。但是每次听到南归的军士说起战事,内心还是会燃起来,会将浑身血液烧得滚烫。
所以,他不忍心看到这么好的少年在凉州城这潭黑水里丢了性命。
“距离天亮还早,夜冷露寒,我们就先告辞了。”苏策见他还要劝说,心知多说无益,已经决定几年的事情,怎么可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改掉。
而且,他也不想这个外表粗蛮内心细腻的校尉太过担心,所以直接告辞了。
丁明欲言又止,终是抬手在半空中挥了挥,让他们离开。看着两个尚未完全长高的身影消失在龙门桥上后,他眉头紧锁,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校尉大人,他们为何去南城了?”出门给马喂水的伙计并没有听到什么,却看到了苏策两人的去向。
苏策主仆二人是穷人,客栈里那些伙计们都知道,从白日里那两顿饭食就能看出。现在,偏偏这样的人去南城找住所了,如何能不心起疑惑呢。
甚至南稚心里也有些疑惑,不过并没有开口问。
既然现在是在向南城方向走,那解决的办法必然也在南城,没有必要问,公子自然会解决。这是这三年里,苏策给她养成的习惯。虽然会让人产生依赖,可总不用担心前路的感觉还是很好。
与北城低矮的房屋不同,南城多是高屋建瓴,朱红大门上的铜钉衬着灯光,让走在街上的行人也隐约能感到些暖意。
当然,若行人来自北城或者凉州外的小城穷乡,那感受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甚至会如置深井,抬头望着被高墙分割成的条状天空,只会感受到难以呼吸的压抑。
苏策来自北城,再往前是来自西海,本该感到压抑,不过也许是因为夜里去王府里见过了王爷,对这片区域已经有了免疫。所以,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过了龙门之后,他们一共走了大半个时辰,在南稚额头上再度出现细密汗水的时候,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等你很久了。”有少年锦衣公子立于院门前,对他们极为客气。“我早说过了,你一定会来投奔我。”
苏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看着他身后那巨大院门,以及门上牌匾里红漆所写的“柴院”两字,答道:“如果我早知道你在凉州有这么大个院子,必然不会去住驿站。校尉丁明虽然清廉,可驿站里的被褥怕是十年都没换过了,酸甜苦辣咸腥臭都全了。”
“项家是大族,在天下各大城市都有别院。”那名与苏策年龄相仿的少年将他们迎进了院中。“所以,自西海别过后,我一直在凉州等你,等你来兑现承诺。”
苏策脸上露出了苦笑,更有些感动。
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进了凉州城,然后听了做媒赐婚的消息后就在等候了。
“承诺等睡醒后再说吧,今日实在累得慌。”他走进了院门,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