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时分,春光里,柳色上新。
村子里一处添着新稻草的茅屋里,有一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他正一手执柴刀,一手握着一根黑黝黝的槐树枝,嘴里念念有词:“春日嘞,讨得少年少女喜,夏日嘞,晒得人乌黑,秋日嘞,漫山遍野秋果香,冬日嘞,冻的穷人叹生死……”
这个清瘦的少年姓徐,名璞,正如他名字一般,黝黑的脸庞上那一双灵气的眸子,就像那明月当空,皎洁无暇。
若是仔细一看,少年的眸子里还闪着熠熠金光,像那冬日里的暖阳,和煦温柔。
少年祖祖辈辈定居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里,小时候常听村里年长的老人念叨,村子旁边有着郁郁葱葱老槐树的大山曾是万里山河皆为庭院的神水国中岳。神水国覆灭之后,这个曾经香火鼎盛的神水国中岳就此没落,又被歹人以计陷害,漫山遍野都种植上了槐树,以消磨那份千百年的不俗香火。
槐树是树中之鬼,容易引来各类山野精怪,故而这个位于彩云国龙腾郡的不起眼小山村,常常会派人出村去寻求道观真人的符篆,用来庇护村子不受那些山野精怪的袭击。
值得一提的是,各家各户都在房前屋后种上梧桐树,求一个凤凰栖梧桐的善缘。
凤凰早已归,真龙何时回?
少年徐璞的父母,求符未归,这一去就是十二年。
那个襁褓中的男童,都已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
这十二年里,少年徐璞并没有像最开始村子里边的人许诺的那样美好,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破烂不堪。
好在徐璞并没有埋怨,自立自强,整日里跟随村里一个汉子在山野之间游荡,久而久之,自然脚力不俗。
村子里有一处小书塾,教学的老夫子正是徐璞父母出村求符那一日进村,那时襁褓中的徐璞见了村中的人都哇哇大哭,唯独见了这位腰间挂着一把朱红戒尺的白袍老人才喜笑颜开,村里的人都玩笑老夫子和这个有灵气的男童上辈子就是一对。
一直到村中人发现徐璞的父母在外失踪之后,这个玩笑才就此停住。而这位老夫子一直照顾着这个和自己有莫大缘分的男童,在村子里教书十二年时间,人们却都不清楚这位和蔼慈祥的白胡子老夫子叫什么,只知这位老夫子姓李,木子李,至于名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不是豪门巨室,少年却依旧自得其乐。
这一日,少年徐璞正在给自己做一把称手的“仙剑”,这样一个人在大山里游荡便不会觉得害怕了。
在他一旁,一位白胡子老头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这一幕笑而不语。
少年徐璞手忙脚乱,忙活半天总算是把这根槐树枝变成了一把木剑,虽然样貌不是那么美观,可是书上都说不能以貌取人,当然也不能以貌取物嘛。就在徐璞完工后,握住木剑施展一通疯魔剑法时,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的说:“敢问少侠所施剑法师承何处?”
少年徐璞挠了挠头讪笑道:“夫子可别拿学生打趣了。”
白胡子老头不以为意,仍是笑眯眯的望着这个眸中有日月,肩上有草长莺飞的少年郎,不禁走神想到自己曾经游历九州负笈求学的美好时光,笑意更浓。
少年徐璞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花痴的老先生,就像读书人垂涎一本绝世佳作一般,让徐璞不禁打了个寒战。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白胡子老头正了正色,问道:“可还曾记得昨日我所教?”
徐璞点了点了头,正襟危坐道:“我们儒家文士,以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为核心,这是我们的为人之基,立道之本,不可亵渎!”
白胡子老头笑着点了点头,继而说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徐璞的未来也不该只是游荡山野,做一个山野村夫,也该想想以后。”
徐璞想了想,低声说道:“我想和那些学宫儒士一般,负笈游学,仰观天下之大!”
“没了吗?”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看着徐璞。
徐璞有些难为情道:“我也想过像那风流的江湖大侠一样,游历江湖,儿女情仇,相爱相杀;在那庙堂之上,纵横捭阖,为天下百姓谋福。”
白胡子老头点点头,柔声说道:“做你自己便好。”
徐璞拍了拍胸膛,咧嘴一笑:“我本璞玉,当的精雕细琢。”
白胡子老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大笑着点头道:“大善!”
接着正色道:“世间万般事,或许都不会像你所想一般顺利,就如负笈游学,你会遇到各色各样的人,各种山野精怪,各种困难挫折;江湖之中,又有各种杀人夺宝的歹人作祟;庙堂之上又有勾心斗角,波诡云谲。一个不小心,你这块璞玉就会如那朽木一般,不可雕也!”
徐璞觉得老先生说的挺对的,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摩挲着槐木剑,思绪万千。
白胡子老头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郎,不吱声打扰,便从袖中轻轻取出一本金线编订的古书放在坑坑洼洼的木桌上,窗外一阵清风卷地而来,轻柔的翻动着略微泛黄的古朴书籍,当翻到一页空白的时候,清风不减,缕缕炊烟从村中梧桐树旁升起,白胡子老头双眸泛上一丝金光。
空白的那一页缓缓出现一行行金色正楷,那些金色正楷就像一个个金色小人,游走于这一页空白之中,像那儒家硕儒指点江山,像那将军在上排兵列阵,像那老僧盘坐高颂佛经,像那江湖游侠恩爱情仇,像人间帝王的意气风发。
天下百态,尽显露在此。
那些金色小人意态阑珊,最后定格在那一页上,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看着这清风书就的文章,心里念到:“此谓之极善。”
明月当空,白胡子老头见徐璞还没有从入定中恢复,百无聊赖之余,竟开始在破烂不堪的院子里边打起了拳。
缓缓起了拳架,一身拳意浑然天成,流转周身,月光洒落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白胡子老头瞥了眼当年的神水国中岳,将拳架收起,不是儒家的拱手作揖,而是佛家的双手合十鞠躬。
这在外人看来这可是欺师灭祖的罪恶行径,可是在白胡子老头看来,当年自己和那佛祖游历天下的时候,那老秃驴不总是用儒家礼仪来和自己相处吗?
一想到这些,白胡子老头就有些糟心,他这偌大儒家文脉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那么个不迂腐的读书人,也都给那该死的臭牛鼻子老道给坑蒙拐骗,入了他的道教,好像还做成了世人所谓的道家天君?
白胡子老头摇了摇头,儒家有至圣,亚圣,礼圣,文圣,还要他这位儒家圣人的老祖宗干嘛?
该做的都被他这四位嫡传做尽了,就剩下他一人无可事事,又不能含饴弄孙,现在好歹还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徐璞,不然自己不得在那天外天无聊死?愁啊,老头子不识愁滋味,欲说还休啊。
徐璞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摩挲着槐木剑,入定了整整一晚,连天什么时候亮了都不知道。
好像还挺有硕儒苏轼说的那样,不知东方既白的感觉。
他站起来抖了抖身子,透过不蔽风的窗户看到盘坐在院子里已然睡去的老夫子,会心一笑。
原来一向严厉的老夫子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少年没有走上去喊白胡子老头起来,转身走向里屋,拿起背篓和柴刀,当然,还有那柄槐木剑,蹑手蹑脚的走出大门,去山上寻找吃食。
在少年徐璞蹑手蹑脚走出院子时,在院子里盘坐的白胡子老头嘴角微微上扬,这才真正的睡去。
徐璞今天还是和往常一样,走着山间的羊肠小道,极目远眺,欣赏家乡的山清水秀,快到山顶时,从背篓拿出那把有些钝的柴刀,在一处小池塘旁边打磨着,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一路上都没有从前阴森森的感觉,让少年有些不明就以。
徐璞一边想着老夫子昨天的问题,一边用柴刀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
一片姹紫嫣红。
看着眼前的百花齐放,少年嘴角上扬,这里便是他整日在山上跑上跑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徐璞轻车熟路的走到靠里边,那儿还有一株前些天刚从别处移过来的不知名花朵,他只觉得这朵花很不一般,就好像……花中君子那样?
徐璞仔细打量着她,心里很期待她绽放的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老夫子说的那一花开尽百花杀的壮观景象?
徐璞在花园里忙前忙后一刻钟左右,便小心翼翼的离开花园,去寻找吃食。
徐璞前脚走后,一个高大男人出现在花园,他瞥了一眼那株少年给予厚望的花儿,笑了笑,转身看着少年在树林中穿梭,喃喃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高大男人似乎是想到了曾经的美好,那也是岁月静好,安闲恬淡。继而他的身形凭空消失,出现在一个破陋的院子里边,看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盘坐在地上,笑眯眯的……睡觉?
他有些哭笑不得,打量了一番院子的布置,便没有过多打扰,只是以那儒家礼仪,对着这个笑眯眯睡觉的白胡子老头深深作了一揖,身形便消失在破败不堪的院子里。
高大男人便是昔年神水国中岳山神,神水国覆灭之际,十一境天人大修士以大神通将神水国的文运武运封存在其金身之中,金身不败,便不会消亡。神水国皇室遗民复国之日,便将浩大的文运武运相还。
可是在漫山遍野的槐树所吸引的山鬼精怪的逐渐削弱下,被仙家术法隐藏的山神庙内的金身神像摇摇欲坠,那千百年的不俗香火也已经消失殆尽。金身神像一旦破裂,浩大的文运武运将会反扑承载之人。
一位山岳正神陨落的威能,不亚于一位金丹地仙自爆金丹。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睡姿怪异的白胡子老头,竟送了他一份天大的机缘,让他金身不败,甚至山上的山鬼精怪都一并成了他金身不败的养分,这样锻造出来的金身,比起王朝的黄金锻造,只强不弱。
先生以佛道之礼送我金身不败,我便以儒家礼仪送先生万古长春。
盘坐在地上睡觉的白胡子老头笑意更浓。
暮色里,背着背篓手握柴刀一身泥泞的徐璞从山上回来了,他看着早已起来的老夫子,和他说着今天在山上遇到的怪事:
比如今天的树林没有往日的阴森,槐树里边也不会动不动就跑出来一些道行不高的树鬼,也不会有精怪拦路。最奇怪的是,一个高大男人拦住了他,用手揉了揉他的头,还说了句听不懂的话。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记在脑子里回来问问博学的老夫子。
白胡子老头听到少年徐璞说道高大男人的时候嘴角抽了抽,心里诽恻道:这神水国覆灭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中岳正神,也敢将浩大的文运武运托付与他。
白胡子老头越想越气,脸上竟然罕见的有了怒容,徐璞有些不明就以,心想难道那个男人说的话有辱儒家学说?可自己却觉得挺对的啊。
白胡子老头看到少年有些云里雾里,便展颜一笑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很有用,值得一记。”
得到了老夫子的肯定,徐璞便从坑坑洼洼的书桌抽屉里边拿出一支品相不佳的自制毛笔,在粗劣的草纸上郑重的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八个字。
白胡子老头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点头,他想起了那个曾经最为顽劣的弟子,总是不能如徐璞这样一笔一划的书写圣贤字,总是习惯性的写着草书,认真的时候便是龙飞凤舞,懒散的时候就像蚯蚓爬一般。
那个顽劣的弟子,便是如今的德高望重文圣。
白胡子老头揉了揉眉心,对正在打量自己所写的少年柔声到:“小璞,你有想过做那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剑仙?”
徐璞听到老夫子的问题,先是一愣,继而摇摇头,沉声道:“我不愿。我希望游走水荷间与鱼详谈三月春,不拘此生方寸,至于做那大剑仙,我只愿提长剑护身边人。”
白胡子老头有些愕然,很快屋里便响起“大善”二字。
吃过徐璞做的“大餐”,老夫子便准备回书塾去,毕竟咱们本职工作还是教书育人的老夫子嘛。
临别之时,老夫子把圣贤书上清风书就的那一页送给了徐璞,就当是这一顿“大餐”的报酬。
老夫子没有什么依依不舍,反倒是徐璞有些扭扭捏捏。
所谓大餐,不过就是自己在山上摘的一些味道尚可的野果子以及在小溪里边钓的几只小鱼熬的鱼汤罢了。
从老夫子腰包里掏出来的东西,能不珍贵吗?这让徐璞更加局促不安,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的看着徐璞没有多说什么,让他把手伸出来,将清风书就文章的那一页放在了他的手上,便拂袖转身离开。
徐璞看着眼前的有着金色正楷的一页纸,翻来覆去,才安心下来。
原来就真的简简单单是一张纸啊。
少年这个想法,要是在外边天下被儒家儒士知道了,可要跳起来重重赏他一个板栗。
儒家老祖送的东西,就是一粒沙子,都有妙用,何况是这清风书就的圣贤书之上的一页。
徐璞没有多想,无聊之余便看着金色正楷书写的内容。
别看徐璞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懂得东西却比常人都要多的多,比起同龄人来说是天上和地下的巨大差距。
当然也有一些人在说是老夫子偏心,对这个和自己有缘的少年特殊待遇,老夫子对此只是笑而不语,他懒得和那些人摆弄这么多的道理,公道自在人心。
徐璞很快就将金色正楷的内容看完,只有一句让他印象深刻:我辈剑客,踏月三剑可斩大妖,屈指一弹可断星河,纵有仙人高坐苍穹顶,也可一剑诛之!
这让少年郎对江湖的憧憬之心愈发浓厚,照着金色正楷的走剑描述,小儿牙牙学语一般握着槐木剑,清风拂面,颇有一番剑仙风采。
少年心中快意无比,放声道:“我徐璞有一剑,万物共听,山河以望,御剑千万里,有蛟龙处斩蛟龙,山川日月皆可见!”
这一段徐璞心湖悠然而起的慷慨文字,连同清风书就得那一页圣贤书一起,出现在徐璞气府之中,变换着形态,最后定格成一把鎏光溢彩的金色飞剑。
剑气如长虹,豪迈冲云霄。
村头的书塾内,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的看着徐璞祖宅的异象,轻声道:“极善!”
这一日,少年徐璞结成本命飞剑,半步陆地神仙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