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整个人的气势开始攀升,陈庆之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这种感觉,好像有一股磅礴的生命力在老人的身上的开始怒放。他仿佛从老人身上看见了月亮和星辰,看见了树影摇曳,看见了猿猱在山里舒展,野兽穿越森林追着月亮奔跑。听得见青草拔节的声音,听得见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听得见清风在竹海里荡起竹涛……好像老人融入了整片天地间……又好像老人就是这片天地!
老人伸了一个懒腰,就像是刚从午睡中醒来,眼神清亮,打量着眼前的陈庆之。
片刻之后老人幽幽的开口问道:“是你替我求了签?”
陈庆之点了点头,也开口问道:“那几个人都是前辈杀的?”
“应该是吧。”老人嘴角撇了撇道:“问一剑吧。”
陈庆之错愕了。自己的剑和老头的剑没有任何的可比性,再说,哪有一见面就要跟人家比剑的?!
陈庆之苦笑道:“前辈是想杀我?”
老头儿淡淡的瞥了陈庆之一眼,说道:“杀你?我要是真想杀你,你已经死了。”
“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里我年年都会在桃花绽放的时候来到报国寺,从四十年前开始,我就想求签,同时也不敢求签,我害怕求出的那一签不是我想要的。就这样的我犹豫了四十年,这四十年里我忘记了江湖,也忘记了自己的修为。”
陈庆之默然不语,老人将自己在尘世之间放逐了数十年,把自己遗忘在红尘迷梦中,任俗世的风雨炎凉磨砺剑心。这一忘就是四十年。
老人既是忘却,也是铭记,在这个过程中拼命想杀死过去的自己,痴梦像是的一个巨大的囚笼将他的牢牢的锁住,难以挣脱。
“小子,别的不说,谢谢你帮我求了这三签。”老人对着陈庆之点了点头说道。
陈庆之终于开口问道:“前辈之前为何要将那几个人送到我的面前?”
老人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四十年来我只有偶尔才会有片刻的清醒,可能当时我本能感觉你是个有缘人吧。”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在世间躲避了四十年,也积攒了四十年的胆子,今后不会在躲了。”老人握了握拳说道:“小子,你帮我解开心结,我张烛照从来不愿意的欠人家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一个后辈。”
陈庆之皱了皱眉头,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一边的蔡西城已经把眼睛瞪的如铜铃一般,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就这么怔怔的看着其貌不扬的老头。
蔡西城一脚踢在了陈庆之的膝盖弯处,猝不及防的陈庆之扑通的跪在地上,陈庆之怒道:“你有毛病?”
“快拜师,快拜师……”蔡西城装作若无其事,蚊子一般的在陈庆之的耳边哼道。
陈庆之狠狠的瞪了蔡西城一眼,正准备站其来,接着像是有道灵光在脑袋里乍现,嘴里的小声的反复喃喃道:“张烛照,张烛照……”
两个甲子之前也有一个人名字叫张烛照,这个人无敌于世了一百年,在剑、刀、枪、书、字、画、棋、乐、医、儒、释、道十二位人间仙人中位列魁首!这个人也被后人认为他一个人就是整个剑道的传奇!
剑道将夜,皓月不存,星辰无光,而他是人间唯一一盏烛火。
陈庆之默默地将已经站起来一半的身子重新跪好。
“少来这套。”张烛照摆了摆手,示意陈庆之站身来“你也算是根骨极佳,将来未尝没有机会成为剑道大才。”
老人双指并拢在空中缓缓划过。
老人说道:“这一剑,叫纵横。”
陈庆之好像走了一遭那个有张烛照的江湖,一个俊美的年轻人白衣仗剑、马踏江湖!那时候只要触及到这道身影的目光皆是仰视,每个少年都有一个关于张烛照的江湖梦想,每个少女都有一个名叫张烛照的春梦,好像……他一个人就是整个江湖。
“那个时候,我年少得志,修为更是一日千里,觉得天下没有我张烛照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无数剑道前辈都折在我的手里,自称张烛照之外的剑道皆是剑余。对于年轻的姑娘,更是觉得自己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以辜负女人深情最为得意。”
陈庆之的心中一颤。
纵横,剑道千年以来,公认第一的杀人剑术!
何其荣幸,今日能看见纵横的剑意!
老人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在凌空勾勾画画,一股全新的剑意将他笼罩。
在陈庆之眼中那个仅仅捡起了一支树枝挥舞的老人仿佛在他的眼前画出了万亩桃花,桃花的笔势中透出滔然剑意,在每一片小小的花瓣里仿佛收纳了人间万象。
每一缕流水都流成了笔下春风百里,吹散旧时风雪无数。
最终,陈庆之只觉得身心轻灵,他在老人的剑意中看见了一个身影,在春风十里的花影中虽然身影模糊,但是陈庆之相信这个身影在老人的心中一定是纤毫毕现,老人自己能看的清楚就够了。过往犹如枯萎的花瓣,一片片剥落飘零在曾经春夏秋冬的风里,最后留下的只有这不甚清楚的身影,温暖怀念。
“这一剑,叫放不下。”老人一声轻叹。
如果说那一剑纵横是一往无前的锋锐,这一剑就是无尽的柔情。
“这两剑谁更厉害?”老人问道。
陈庆之想了想回答说道:“前一剑,极情于剑;后一剑,纵剑于情。论杀人“纵横”更强,论剑意的“放不下”更胜一筹。”
“对于世人来说,这两剑都是剑道不可逾越的巅峰,可对于前辈来说,杀伤力最强的那一剑藏在了前辈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陈庆之的半开玩笑的说道。“前辈想她了。”
老人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竖起了大拇指道:“明白人。”
“你记住了”老人看向天空说道:“天上天下,最顶尖的杀人剑术都逃不过两个字。”
“一个“人”字,一个“情”字。”老人自顾自的说道:“人这一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情这一剑,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字伤人最深,情字伤人最毒。”
“这两剑,伤我四十年啊。”老人感叹道。
远处的杜楠衣有些犹豫的走了回来,小脸上红彤彤的,既有点兴奋也有点不好意思,把藏在背后的姻缘签拿了出来。
陈庆之和蔡西城甚至就连忧伤的张烛照都被这支签吸引了过去。
第一签签文: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尼玛,签王!
陈庆之扶额,蔡西城已经拔腿跑到求签的僧人处,他也要求签!张烛照狠狠的瞪着一脸无辜的陈庆之,心里顿时无比忧郁,盘算着是不是刚刚让那个女娃子帮自己求签就会拿到更好的签文……
陈庆之看着眼前的一切,谁能想到,在这小小的竹叶镇里有一位剑仙?!谁又能想到,这位剑仙竟然胆小了四十年不敢亲手求一桩姻缘?!谁能想到杜楠衣出手就是签王?!看着蔡西城闭着眼睛对着佛祖拜了又拜,姑娘们虔诚的围绕着桃花树一圈又一圈……
这样的江湖好生有趣!
望远处白鸟横过,远山渺茫,天边无雨朗晴。
钟声从远方传来,回荡在整个寺院里。显得寺院里无比的寂静。
寺院里焚香的味道让人的精神不由的放松下来,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直想打瞌睡。
在这一片祥和的宁静中,聂离的心也变得像寺院里那棵老桃花树下许愿潭里的水。聂离此时满眼皆是剑意!每一片柔软的花朵,每一丝水面上被风吹起的波纹……都带有凌厉的锋锐。
又好像……剑就是那些花朵和流水。
陈庆之闭上了眼睛,他的衣摆无风自动。无形的劲气将满树的桃花激的漫天,仿佛在前几日下的那一场纷纷扬扬的薄雪。剑气从陈庆之身上散发出去冲撞在了花瓣之上,万千的花瓣再剑气的作用之下化为了齑粉,早冬的薄雪又化成了江南古城里的绵绵烟雨。每一片细碎的花瓣中都藏着聂离的一缕神魂。
杜楠衣抱着手臂靠在桃花树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场双目紧闭的陈庆之创造出来的花雨。
剑气劲风呼啸而过,吹起了杜楠衣额角的一缕秀发,不时有桃花瓣轻拂过她的脸颊。纷飞在空中的花瓣越来越多,逐渐将整个寺院都包裹了起来。
杜楠衣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嘴角微微勾起。这大概是她看过的最美的桃花了。
张烛照饶有趣味的看着双眼紧闭的陈庆之,眼神中有点诧异,喃喃自语道:“这就破了须弥?貌似和老夫当年破境的年纪差不太多……”
杜楠衣在一旁故意笑着道:“前辈瞧不起人?”
张烛照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道:“没过门的小媳妇就开始替自家男人打抱不平了?这么厉害的小丫头,老夫有点替陈小子担心呀。”
杜楠衣脸上浮上了一抹绯红,狠狠的瞪了这个风度和传闻中有着云泥之差的剑仙一眼。
这一日,陈庆之的入了大罗三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