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想过陈庆之在知道董月半死讯之后的所有反应,甚至他都设想过陈庆之会在一怒之下杀了他,陈庆之出人意料的很平静,抬头看了看有些蒙蒙亮的天空,月光变得浅淡,星光也被云遮掩。
陈庆之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疲惫的感觉犹如潮水般的袭来,这是一种发自灵魂的身心俱疲,他还记得那个魁梧的男人对他说“就算人你杀的,我也站在你这一边。”
这真是难为董月半了,他知道那个在星月卫里混的并不怎么样的男人为了证明他无罪下了多大的功夫,那个男人大概是真的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了,但是现在他死了。
“我嫂子和两个小侄儿知道了吗?”陈庆之捏了捏眉头问道。
老猫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脸上长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胡茬,叹气道:“没说。”
陈庆之的额角的青筋突然跳动了一下,站起来盯着老猫,整条无人耳朵街道上剑气盎然!
“你他娘的就是这么查案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死?”陈庆之的语气森然道:“现在就连老董也死了?”
老猫苦笑了一下,接着盯着陈庆之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案子结束之后,我老猫任凭你处置。”
陈庆之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转身回屋去拿了苏幕遮,再出现在老猫视野里的时候脸上无悲也无喜,一步跨出,已经是在数丈之外!
“带我去看看老董。”
陈庆之比想象中的平静,并没有什么出格举动。
就在老猫终于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的时候,森冷的剑气让老猫狠狠的打了一个激灵,陈庆之所住之处的木门轰然碎成了木屑,接着是以他家为中心向两边蔓延开,街道和墙壁凭空的出现了许多凌乱而巨大的剑痕!
老猫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无言以对。
大概,陈庆之真的很生气吧。
在陈庆之到来之前,兵器百晓生就已经开始验尸了,老人仔细的趴在伤口上看了许久,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
陈庆之看了看董月半的尸体,他本以为董月半人已经死了,和之前他看过的很多具尸体一样,自己能很冷静的面对董月半的遗体,但是他失算了。
一眼过后就再也看不下去,他的心里有一块地方不断的传来阵痛。
“杀他的和杀赵石磊的是一个人。”老人在一边轻叹说道:“一剑封喉,他走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陈庆之转过身去一把揪住没有说话的老猫,眼角闪动着实质性怒火,死死的盯着老猫的眼睛,老猫手下的捕快们本来想将陈庆之拉开,但是老猫挥了挥手阻止了他们,静静的看着陈庆之。
面对盛怒的陈庆之,老猫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坦坦然的和陈庆之对视。片刻之后,老猫轻轻拍了拍陈庆之揪住他的手,示意陈庆之松手。
老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感受到他的坚定,说道:“这一次找到凶手之后就不等着律法审理了,我亲自杀。”
这个一直用谄笑跟所有人来打交道的男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在那个在骨子里嫉恶如仇的捕头老猫。
“能给我看看苏幕遮吗?”一直在边上盯着苏幕遮的老人出声问道。
陈庆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苏幕遮递给了老人,老人很仔细把苏幕遮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最后将苏幕遮双手交还给了陈庆之。
“陈公子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陈庆之狐疑的打量了一下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儿,在自己来到现场的时候老头就在验尸,现在冷静下来一想,老猫是出了名的见微知著,在老猫在场的情况下还能由这个老头来验尸,那么这个老头一定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陈庆之有些疑惑的问道:“您是?”
“我也就是个过了气的老头子。”老头伸了一个懒腰问道。“身高大概七尺多一点,是个左撇子,剑很快,跟你的剑术风格有五分相似,而且据我观察这名剑客手里的也是一把名剑。公子的朋友里,或者公子的师兄弟里有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董月半在临死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星月卫里的人有问题,和您的描述可是不太一样啊。”陈庆之皱了皱眉头问道。
“第一个死的那个老者,和后面的赵石磊和公子的朋友应该不是一个人杀的。”老人沉吟片刻最后问道:“公子是不是和北武林的“一线天”李归心有什么关系?”
陈庆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陷入了思考之中。
确实刚刚陈庆之也下意识的想起了李归心,几个人都是死于一剑封喉,当年剑道中最擅长一剑封喉杀人的就是李归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归心才被江湖中人称为“一线天”。
李归心一生行侠仗义在被武林中有着极大的名气,是少有剑、侠两道一心二用的厉害角色,陈庆之五岁的时候就在武当山上成为了当代掌教李淳风的关门弟子,三年之后下山又成为了李归心的弟子,但那个时候其实李归心已经步入了晚年,很少收徒,对于李归心早期收的徒弟,他也只是根据李归心的只言片语了解一些。
想到这里陈庆之犯了难,他真的不知道李归心到底收了多少徒弟。
“前辈可否在具体一点?”陈庆之挠了挠脑袋问道。
老人摇了摇头“根据剑客留下的剑伤和出剑角度,以及伤口的细长程度也只能得出这些结论。”
天没亮,陈庆之就已经和老猫等在了董月半家的门口,谁都没有去敲这个门,陈庆之都不敢想嫂子知道董月半的死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门自己打开了。
门里的那个妇人轻轻的说道:“进来吧。”
院子里,妇人独自掀开了盖在董月半身上的麻布,脸上无悲无喜,在董月半冰冷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陈庆之走到了妇人的旁边轻声说道:“对不起。”
“没事儿,我不怕做他的寡妇。”妇人脸色平静。
在陈庆之和老猫走后,妇人向往常一样给两个孩子做了早饭,把两个小子送到私塾书生那里。等到做完这一切之后,回到家中,双手拿起董月半的星月服,将脑袋埋在其中。
肩膀颤抖,不见眼泪,不闻哭声。
陈庆之和老猫回到了董月半被杀的地方,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了陈庆之的面前,看起来在这里已经等了他们很久。
陈庆之看着眼前的这个身影,眼神渐渐冷了下来,问道:“是你?”
“是我。”
老猫心里也是和明镜似的,结合自己师傅说的剑客特征,立刻就将凶手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联系在了一起。
“师弟,你还记得我名字吗?”男人问道。
陈庆之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静静的将手中的苏幕遮拔了出来。
男人自言自语的说道:“那时候跟着李归心学剑的时候,明明我是他所有徒弟里最刻苦的那个,李归心却记不住我的名字,你们这些师弟都叫我师哥,也没有人记住过我的名字。后来我在江湖上做了杀手,买家依然不会过问我的名字。”
“是因为我不够强?还是不够勤奋?”男人笑了笑问道“现在我杀了你最好的朋友,你会不会记住我?”
男人拔出了手中的名剑“春笋”,丹田下沉整个人化作了一道电芒射向了陈庆之,男人的剑快的离谱,在老猫的眼睛里在男人手中剑化作了一团光影,男人突然高高跃起,挥剑从头顶重重的劈向陈庆之。
“记住了吗?我叫什么?你师兄的名字是什么?杀了你兄弟的人叫什么?”男人的狞笑着疯狂的挥剑,在空中不停地加速不断的挥剑,在陈庆之的周围掠起无数残影。
对比男人杀气十足的剑术,陈庆之倒是显得从容不迫,他手里的苏幕遮并不快,但却格挡开了男人的每一剑。老猫依旧在心里为陈庆之捏了一把汗,虽然陈庆之当开了男人的每一剑,却只有招架之力,无法做出反击。
陈庆之的内心在一次次的格挡中归于平静,周围的一切变化都被他屏蔽掉,此时的他甚至闭起眼睛都能防住男人的每一剑。
陈庆之竟然在交手中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他想起了董月半,想起关于董月半的种种。董月半让嫂子给自己准备炸虾请自己喝酒,还想到那个男人无数叮嘱要自己小心,在自己被怀疑之后还是他一直在外面想办法要救自己出去……
董月半还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有他在,他都会站在陈庆之这一边。
现在董月半却先死了。
陈庆之在心里轻声问道,董月半,你死了还怎么罩着我?
陈庆之脚下轻点,向后撤出几步。
“师弟你可是越活越回去了啊,从前的你出剑可从来不会后退。”男子笑着说道。
陈庆之眼神看向远处,神游物外,没有理会男人。
以前董月半就跟陈庆之开玩笑的时候说过,人的这一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得过好当下的每一天,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每一天都要过得尽兴。
陈庆之记得当时自己笑董月半,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连董月半也有文化了。董月半老脸通红的憋了半天,一脚踹在了陈庆之的屁股上。
但是想一想,其实董月半生前虽然混的不怎么样,却是难得有福气的人。在外面没有亏待过自己的脾气,家里找了一个那么贤惠的妻子,还生了两个胖小子,这一生过的也算是圆满。
如今你走了,我陈庆之送你一程。
这一片天地之间充盈着盎然剑气,一直看起来都有点心不在焉的陈庆之收剑归鞘,嘴角抿起笑容。
他又见到了那个人。
接着老猫眼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好像又看到了董月半黑着脸来到案发的河边,看到董月半撸起袖子要揍自己派遣一直看守在陈庆之家门口的捕快们,看到了在大街上碰见要找自己算账的董月半,怒气冲冲的说这件案子他要亲自去调查,还陈庆之一个清白……
与此同时,街道两边野草蒙上了一层灰色,接着以肉眼可息的速度开始枯萎。
“这么多年了,你没有一点长进。”陈庆之再度拔剑出鞘,对着对面男人说道。
“这一剑,你逃不掉的。”
陈庆之幽幽的继续说道:“这一剑,叫月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