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东国的市集与沐紫城的差不多,皆是沿着街边立小摊位,招揽路过的客人购买。方才一出宫门,楚楚就寻人问过,这最好的酒楼当是东棱家。在一个分岔路口,悬着“东棱家”字样的红幡,门口挂着一整块鲸皮。
鲸鱼楚楚都不曾见过,更不可能识得什么是鲸皮。但楚楚识字啊,这是幼时被爹爹绑去学堂逼着叫识的。
那时顽皮,已过了六岁的生辰,还是不肯来听先生教习识字,整日便是追着东家的狗西家的鸡疯跑,跑累了去娘亲身边撒娇,娘亲便会端上喜食的菜肴,吃饱了拍着肚皮回自己的小床上,一觉睡到正午,再去追狗鸡,如此一日日过的倒是逍遥,只是远远落后于同龄人的读书进程。
有一日,韩先生来家中做客,有意考楚楚几个字来消磨消磨时间,怎知楚楚连最简单的都不识得。韩先生一生崇尚读书,拉着楚楚认了一下午的字,临走的时候,还责备城主,也便是楚楚的爹爹,整日忙城中事务竟忘了为楚楚请个先生。
秦父从前倒不是没请过先生,只是楚楚不喜欢读书,他十分宠爱这个幼女,见其日日耷着脸,便以年岁尚小为由将此事搁置着。哪知渐渐的就耽误了,韩先生这声责备他诚心受着,转天就绑了楚楚去学堂了。
东棱家到了,门口果然有一整块鱼皮,很大,遮了日头,后面躺着一只黑狗借此乘凉。如今已是初夏,温度渐升,正午更是热的捱不过去。人可以发挥智力,总能寻个法子缓解一下酷暑,只是这没人要的牲畜就有些受苦了,只能窝在某个角落,尽可能的舒展自己的身体来帮助散热,舌头是关键,一定要吐出来的。这黑狗便是如此做的,不过它比较幸运,寻到这样一个好地方。
不似楚楚所想,这家众人称赞的酒楼如今仅有寥寥几个人散坐在大堂内,桌前都是些极便宜的菜品,完全体现不出庖人的厨艺。二楼更是不可能有来宾,因着楼梯上的灰积了有一层,在阳光下肆意的尘埃还在漫无目的的游荡。
见门口罕见的出现了客人,坐在柜台后面发呆的小二赶忙起身迎上去。急切的姿态仿佛在说,终于有客人了,不然我就要闷死了。
“来,快请进。女宾两位。”向内通报人数,方便其他的店员帮忙在爆满的堂内找位置,但是现在显然不需要,因为到处都是空位,甚至来客可以选择坐在最佳的位置,也不需要为此多付上一文钱。
堂内自然是没人反应,看着这诺大的酒楼貌似只有眼前这一个招待小二。楚楚随意择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一来呢,午后偶有凉风,穿堂而过,携着周身散发的热气离去,顿时就自觉惬意极了。
二来呢,楚楚的酒桌与与敞开的门厅有一定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街上的热闹景象,路过的各色人等发生着不同的故事,或是好友相逢的乐事、或是抬棺而过的悲事、或是疲于生计的苦事、或是母慈子孝的温情事迹,总之多少能为这寂寥的氛围添些值得玩味的趣事。
坐定后,小二端了茶盘再来了。两个碧色的螺旋状酒杯呈上来,杯中已然有了清水,楚楚咂了一口,有一些咸咸的味道,可回味竟然是甘甜了。
“这杯中是何物?味道很是奇妙。”仰着脸看着小二,大大的眼睛里写着大大的疑惑。
那小二颔首迎笑回道,极其亲和,完全就是对待久未见面的朋友时才会出现的神情。不似宫中那般人笑的极假,完全是不情愿。
“想来,姑娘定是他国人,这是我们款东国国人常饮的螺螺茶,是螺螺海草泡制而成,实在是消暑的良品啊。说起这个,还要感谢我们如今的王上,他无意发现了这生在岩石缝里的螺螺草,这才有了我们人人都可以饮用的螺螺茶。”
楚楚若有其事的点点头,实际上脑子完全没有关注在小二的话头中,想的全是方才阿牧运的女尸以及昨日笑着安慰宫女的堪单王上。她突然回想起,当时他在旁边的宫人耳边说过什么,说的是什么呢,或许就是溺杀犯事宫女的密令。楚楚寒毛一竖,打了激灵,此时,耳边模糊的传入一些呼喊她的声音。
“姑娘,姑娘。”是小二,不对,还杂着啼月喊“小姐”的声音。
楚楚看见堪单贴在宫人耳边的唇开开合合,尚且能看见宫人的耳朵,然后看不见了,蠕动的唇更加清晰,更加明显,整齐洁白的齿在双唇中若隐若现,再然后,整个画面全部涂上了红色,血一样的鲜红色。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啊?”她被唤醒了,红色不见了,眼前是小二困惑中加些担忧的脸,“啊,怎么了?”
啼月接上:“小姐,方才小二说话的时候,你突然不吭事,呆呆地看着一处,然后就是我们如何呼喊,你都不应了。”啼月眼中盈盈欲滴酿着泪,楚楚果然没说错,她这个小丫鬟就是喜欢小题大做,还特别容易落泪。
抚抚啼月的后背,拿衣角揩她眼角欲落的泪,泪渍粘在衣袖上,那处的颜色较别处深了许多。接着啼月自己从腰间拿出块素帕,自己擦拭了。
“姑娘,要吃些什么。”小二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面上又重归原先的平静亲和。
入酒店时,楚楚注意到柜台上用细绳拴着许多块木牌,牌上写着菜品以及价钱。价钱嘛,来时两位哥哥给了许多盘缠,入宫后王上又赏赐了些金银细软,自是不用格外注意的;至于菜品,她第一次来,也未曾向食过的人询问过,也是无法知晓哪道烹的美味。但楚楚知道一件事,招牌菜品总是极好的。
一扬手,颇阔气潇洒地说了句:“把你们店的招牌菜都各上一份。”
话音落地,散坐在酒楼的宾客都朝她看过来,四方的目光聚在楚楚身上,她甚至觉得此刻自己的身上该是散发着万丈光芒的,熠熠生光,炫目夺人。
心中暗喜,我方才那洒脱帅气的举动定是迷倒了众人,哈哈哈。
小二的心中也暗喜:今日来了个有钱主,我赚大发啦,哈哈哈。
一道一道的菜呈上桌,初时,楚楚还会因为食物香气袭人,摆盘精美而目瞪口呆。待小二带着咧到腮帮子的笑容以及最后一道菜走过来时,楚楚仍旧是目瞪口呆。
他眼中的客人正两眼呆滞地望着满满当当一桌的菜肴,粗数下来,定是有十几道的。
嘴角扯了好几下,才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一个苦笑:“这些全是你们的招牌菜?”每个字都是含着重量,坠在桌上,在这略显空旷的地方荡着回响。
“对啊,我们店的招牌菜有十数道。都写在柜台前的木牌上了啊,不信,你看。”
楚楚机械的转动脖颈儿,看到初来时见到的木牌,最边上的一块木牌上用与其他字相同的大小、颜色、笔法,端端正正的写着三个字,“招牌菜”。
斜对角的那位独自饮酒的青年对着楚楚的疑惑的目光,幸灾乐祸地点头;隔了一桌的长者,也多少带些悲悯地点点头;最远端的那对父子,也像他人一样点点头,父亲的目光中满是嘲弄的意味,因着他的桌前只有几道便宜的菜品,自然会对那些有钱又爱挥霍的主带有青眼,这不怪他,世俗皆是如此。至于他旁边的孩童嘛,只是见众人都如此,误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戏,闪着两双天真无邪的眼,模仿大人的样子重重的点了两下,两颗虎牙露在外面,像是只贪玩的小猫。
像方才一样,所有的目光再次全部聚在她身上,毫无遗漏,不曾分出分毫在别的地方,像是炽热的火焰,烤的楚楚两颊都火辣辣的,她此刻真想找个地缝躲进去,就算没有地缝,也要自己挖一条,总之,就是想从这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窃喜的小二离开后,楚楚同啼月两个挨个巡视了每一道菜,竟不知从何处下口。只得相视苦涩的一笑,纷纷松松腰带,撸撸衣袖,准备大战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