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临境·天下会盟】
初冬,天寒,无雪。
一群策马奔腾回到临境,穿过宽敞的街道,迎面刮来的风干而冷,仍是去时的意气风发,引来无数惊羡的目光。所有习武者都知道,能从潇音碧落回来的人,在武学的修为上跟他们已经不是同一层次了,就好比一个人到天庭走了一趟,回来时身上都沾了仙气。就连马匹也不例外,矫健如飞,竟将归程整整缩短了三天。
盟主羲赫亲自率领千人在门前大道上隆重迎接,每一届武会过后,从潇音碧落回来的人都会到天下会盟庆祝一番,这是多年以来心照不宣的惯例。礼毕,入了城门,绕过山屏,来到天下会盟的中心,在广场上大摆筵席,举杯畅饮,场面壮阔,谈笑之声直上云霄,从午间到深夜。
……
大家都在狂欢庆祝,主殿内只有羲赫父子俩。
羲乘大略讲述了发生在潇音碧落的事,随后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羲赫手上,说:“幻境遭到毁坏,孩儿只来得及救下这颗灵珠。”
“毁了?”在羲乘讲述过程中,羲赫的脸色沉重得不可捉摸,接过灵珠之后就更沉重了,“不是暝谷,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羲乘忙说:“孩儿无能……”
羲赫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暝谷护法出现在潇音碧落必定是有目的,必定有人接引,那他目的为何?接引者是谁?会不会就是飞花紫萝?照你说飞花紫萝和暝谷护法不是一伙的,那她们又是谁安插进来的?”
“具体怎么回事,须等左使回来。”
羲赫点点头,面露忧虑:“且不论暝谷是否参与此事,仅凭暝谷尊主来去倏忽、不动声色便把绝境扭转,就足以说明他的本领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见羲乘欲言又止,便说:“你我父子之间,有话但说无妨。”
“恕孩儿冒昧,”羲乘拘了一礼,“这灵珠与力量幻境究竟有何关联?”
羲赫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倒也不惊讶,只缓缓说:“此事我之前不提,是想让你安心比武,现在你既然问起,我便交付于你。事关我羲氏一族历代心血,只有盟主知晓,切记保密。”
“是!”羲乘应了一声。
羲赫问:“天下会盟宗旨是什么?”
“以武为尊,扶微济弱,坚守正义。”羲乘恭敬回答。
“先祖羲衍创立天下会盟的初衷是什么?”
“为了团结宗派力量,为了守住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为了保护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不被欺凌掠夺。”每当说出这句话,羲乘心底都会升起一股自豪感,“先祖一直是孩儿学习的榜样。”
“后人只知羲衍先祖强大无匹,天纵英才,力挽狂澜于乱世,是天下会盟的创始人,也是宗派的引领者,为各方势力的团结和壮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却不知这一切要归功于另一个人,真正的缔造者是他的妻子。
“先祖的妻子没有留下名字,因为喜欢莳花弄草,被人称为莳花夫人,是一个美丽、聪慧、身手了得神秘莫测的女子。她在羲衍先祖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她说她来自潇音碧落,一个浮云之上,远离大陆的地方。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潇音碧落的存在,而她也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回不去了,所以一直留在先祖身边,帮他出谋划策,帮他扫除障碍,创立天下会盟,只用三十年的时间,就将一团散沙的宗派势力笼络起来,凝聚成一股能与王朝抗衡的强大力量。从此在临境扎根,世代传承,与灏泱王朝周旋了几百年……莳花夫人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潇音碧落,在她坚持不懈的探索之下,在生命暮年,终于找到了回去的方法,与先祖一同携手离去,从此再无消息。直到有一天,后人从他们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前往一探究竟,最终发现了那个充满了灵力和真气的仙境……”
身为羲衍的后人,身为天下会盟的少主,羲乘自然听过不少关于先祖的英雄事迹。先祖与莳花夫人伉俪情深,把毕生心血付之天下会盟,最后携手同归,是多少人羡慕的事,然而这与灵珠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没有找到先祖和莳花夫人,只找到一颗灵珠,在先祖的回忆录上,写到他第一眼看见莳花夫人的情形,她手捧灵珠,光芒万丈。就是这颗灵珠……”羲赫托起左手上散发着淡绿光泽的灵珠,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此珠子名为【凝影】,上古遗珠之一,可封存世间万象,人、物、美景以及各种武学。力量幻境里的一切景象,还有九十九个密室中和你们比武的人,全是它凝聚出来的。”
“每间密室里的人……当真全是幻像?”他知道天下会盟与潇音碧落的渊源,也知道举办武会的意义,甚至还知道幻境比武有一定的人为因素,却没想到整个力量幻境都是靠一个灵珠支撑起来的。是不没有了【凝影】,那里就只剩下冰冷的石山了?
“幻像有什么关系,只要它具备相同的功夫就是一样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一直以来,天下会盟在宗派人心中是光明磊落,大义凛然,潇音碧落同样神圣庄严,高不可攀。然而经过这次武会,加上潇音碧落之行,心中有诸多疑问,原来这背后的真相竟是这样!
“但潇音碧落是真,力量之源是真。”羲赫说,“我们只不过是利用那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结合这千古难求的灵珠,打造出一个远离尘嚣的力量之源——宗派圣地。树立威信,吸引人才,让习武者能最大限度地提升自身修为,把一盘散沙的宗派势力拧成一股巨绳,汇成一股洪流,锄强济弱、匡扶正义、泽被苍生,还世间乾坤朗朗天下太平,是为我羲氏一族几百年的心血与宏愿,你觉得不妥吗?”
“灏泱王朝根基稳固又如何,始终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不得民心,如果腐败不堪,我们照样可以把它推翻,建立新的秩序!”
……
羲乘离开大殿去往后山千重楼的时候,还在想着父亲刚才说的一番话,令他百味杂陈。
锄强济弱,匡扶正义,乾坤朗朗,天下太平。可如今,宗派势力为了永无止境的武学而拼个你死我活,达官贵族为了眼前的利益而枉顾是非欺凌弱小,邦域王朝之间为了扩张版图而置黎民与水火。何为正义?何时太平?
当他在千重楼上面对远方零星的灯火,面对漆黑如墨的夜空问音心时,音心说:“人心所向即正义,纷争歇时便太平。”
他心中迷茫:“人心各异,所向不同。”
音心回答:“合而为一,求同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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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与魔都无法抵达的黑暗之渊”
“异界的力量开成了花朵的摸样”……
身体被黑色的雾气吞没,目之所及,一片灰暗,湿漉漉的空气,湿漉漉的地面,湿漉漉的衣发。四周流动着腥臭的气味,耳畔回荡着痛苦的呻吟声,头顶还有黏稠冰凉的黑色液体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我以我族高贵的鲜血”
“描绘出通往此界的路”
“请沿着它尽情降落”
“侵入肌肤,渗入魂魄”
“以火焰之势化为禁锢的枷锁”……
是谁?谁的声音?七素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声音的来处,又湿又黏的空气和凄惨的呻吟声,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恐慌。
突然,一只血淋淋的手攀住她前进的脚。
“遥儿,不要过去!不能靠近他!”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她猛然低头回看,那是一个浑身伤痕的贵妇,匍匐在血泊中,一手撑地,一手拉住她的脚。眼神充满怜爱和哀求:“遥儿,千万不要靠近那个人!”
“我不是遥儿,我叫七素。”她说。
一条粗大的根须从黑暗中穿刺而来,猛地扎入贵妇的后背,将她钉住,血便顺着根须流入了黑暗。
那根须就像扎入自己心脏一样,引起一阵剧痛,七素痛苦地捂住胸口。
而那贵妇却像习惯了这种痛苦一样,松开抓住她脚的手,脸色平静地往外一拂:“你看!”
一阵风贴着地面将浓黑的雾气吹散。她看到遍地都是人,或仰或匐,有死有活,浸泡在鲜血与淤泥胶着的稠液中。在腐肉与白骨之间,一株株形态怪异黑色花朵开得妖娆至极。那些人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却又不能挪动半分,因为每一个人的背部或腹部都扎着一根粗大的根须,所有的根须都向黑雾深处汇聚、合拢。
“救我……救我……”那些人将沾满血与淤泥的手伸过来,越伸越长,越逼越近。在血手即将触到衣服的时候,七素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拔腿就往前奔。
那是唯一一条通向黑雾深处的小路。
“记得回来救我们啊……要救我们啊……”
“错了!走错了……不是那个方向……遥儿,他们都是魔鬼啊……相遇即是死期……”
遥儿是谁?不能靠近谁?那些凄惨的声音仍在身后起起伏伏,遍地的根须染满了鲜血,鲜红的血混合浓黑液体在地面静静流淌,缓缓交融,触目惊心,恶臭一阵浓过一阵。
那从头顶滴落的黑色液体,猛然在脚下绽放成火焰的形态,一路铺展。她赤脚踏在鲜血和黑焰上,有灼烈的痛和刺骨的冷从脚底钻入脊背……
一路跌跌撞撞,雾散处,根须的源头,无数根须汇聚虬结成粗壮的树干,顺着树干往上看,赫然心惊。
枝干托举的不是枝繁叶茂的树冠,而是一个人,一个被放大几倍、几十倍的人。背对着她,紫黑色的长发垂在地上,紫黑色的衣摆飘飘扬扬,借着指尖流出的鲜血,他的手指在空中仔细地画着复杂的血路。
人与树合为一体,有红黑交织的液体沿着根须逆流而上。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邪恶的树妖,用根须贪婪地汲取着地面每一个人的鲜血。
“所有叛离的人啊!”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在七素望上去的同时,他转过头来,念完最后一句咒语。
一张脸,三分英朗,七分妖魅。黑色的眉,黑色的唇,黑色的眼睑,紫黑色的眸子闪射着妖异的光。缓缓地,那只在空中挥划的手停止了动作,转而向这边伸来。
七素战栗着,却又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那宽大的袖子里,白皙的手臂无限延伸,臂上交错着红黑分明的复杂纹路,转眼间就锁住了她的喉咙。五根修长黑色指甲锋利如刀,划破肌肤,割断血管,温热的血汩汩而下。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唇齿开合间,那人重复了一句,接着五指收紧。
她看见那张阴邪的脸逐渐扭曲,竟然变成了音心的模样,然后“咔嚓”一声,脖子被拧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