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客房内两人似乎收获了可以凝固时间的法力,至少他们两个人背对背地坐在床上,王懿霮撕拉着帘幕,李格非断断续续地大口大口地呼着气,眼神像猫咪的行踪一般飘忽不定。
李格非把头捕鸟般小心翼翼地转向懿霮,蹙紧眉头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王懿霮也非常配合的把头回转,阴笑了一声:“你还真好意思问呢。酒量恁差,休学他们千杯不倒样。人生百年,愁有九成。如果心底一有愁绪暗暗生,就痛饮三百杯的话,这人往生后不得注入黄河啊。”
“我是问你我为何在你府上?我知道我醉了,但我记得有一个天仙般的姑娘拾起了我,说要带我走啊。”
王懿霮脸红一阵,没有说话。
“诶,你别误会,我没说你是仙女啊。准是我记错了。”
王懿霮开始轻轻地笑起来了。
“你还说呢,一路上苦苦地央求我说‘王姑娘、王姑娘,你千万别离开我啊。’我知道你们男人好面子,放心,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她还故意把小秘密三个字拖得很长,边说边黄东她纤纤细指。紧接着还啰嗦了几句:“哎呀,你以后别去喝酒了,有什么事我来给你分担,毕竟.......”
李格非也没有等到她说完话,也没有一句告别地冲出了房门。
懿霮的笑容黯淡了下来,夹带着一丝丝小委屈继续完刚刚那句话:“毕竟我们快要变成一家人了...”朱唇微翘,神色浮离,转念道:“罢了,不管了,安寝去咯...”
这一夜星翰如无际的汪洋,每一颗闪烁的天星都是茫茫海上的扁舟上一身蓑衣杵棍漾舟子,三更天的东京城是海底沉睡着的文明古国,在极致黑暗的宁静里泛着不合常理的微光。其中王府就是这不合理的来源之一:灯盏未熄,人声未绝。王府外种满了一排轻絮,寒过春来时分,它们会依依地留住行人、故人、来人...而现在的李格非是绝没有闲工夫理会这骨碌碌的枝条的,他只会飞奔过一颗颗枯瘦,冲到王府门口,然后不知所措。或许他很想要进去吧,抑或许他只想在外面呆呆地站着,向厚厚的青石墙解释似乎永远没有机会解释的内容;倾诉似乎永远没有人会倾听的苦水。
他走近门口鼻息声已雷鸣的府丁,摇醒两人:“两位兄弟,醒醒...醒醒...”
其中一个人半睁开眼:“李公子快回吧,三更了。你在这里等多久老爷...”他打了一个哈欠,“和小姐是不会想要见你的。我们...”又打了一个哈欠,“也不敢给您开门。”
李格非连忙摇晃双手道:“不是的,我只是麻烦二位兄弟帮我备些许笔墨,我有话就不当面讲了。”
“这...”
李格非拿出了一个银元宝,塞到府丁的手上:“麻烦了。”
府丁暂露和颜:“李公子稍等啊。”
杵着木棍发出接二连三的咚咚响声的府丁取出是取出了笔墨,但惊扰了王拱辰的清梦。
府丁把笔墨搁置到门口的石板上:“李公子请自便吧。”于是又倚在棍上打起了瞌睡。
王拱辰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披风下是白色绸缎的睡衣,穿着人字分叉的木屐,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向外走:“什么声音那么响啊?”
没有人回应他。
“没人吗?”
依旧没有人回应他:李格非仍在写着“若槿,你我应皆是前世背负太多风流债,来生误入了相思路,虽说共度,十五个伤春悲秋,五千个朝朝暮暮,如今现世寒凉侵厚褥。奈何相爱不得相守,也罢。惟愿两宽后,欢愉可如初...”而一旁的府丁正酣睡着。
王拱辰看到这一幕,暴跳大呼:“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
跪在正在凝霜的苔板上写着别离书的李格非瞧见王拱辰,连忙做了一个揖:“礼部员外郎李格非拜见南院使大人。”而不是向来的“文叔见过王伯父,伯父近来可安好?”李格非作完揖后为自己的纸笺上添了几笔,顺手递给了王拱辰,眼白处的血丝像蛛网一般密密的铺陈,但泪水在当下看来不过是一种无理奢求:不是他不痛,而是泪泉已经干涸了,怎么压榨也出不来了。
听到李格非的请安,王拱辰的怒焰消掉了一半。他可能想看到的结果也无非是李格非据理力争退掉不合理的婚约,回来和王若槿携手余生,共赏庭前花开花落。但他不会说出来,就像八成的父亲一样,一遇到关于女儿的事,就木讷了、痴傻了、疯迷了:“这是什么东西?”
“劳烦大人把这张纸代交给令嫒,告诉他我不配被那样好的姑娘惦记。我,我就是个败类、懦夫、蠹虫。我连自己朝夕相伴的爱人都守护不好,我还有何颜面?何颜面?”说着说着他就赏起了自己耳光,左一下,右一下,又左一下......直到自己的脸已经比姑娘家用的脂粉还显色时,他停下来了,因为他的力气早已用光了。王拱辰看不下去这样的李格非也离开了。
萧风下,惟有随着时光渐渐褪色的黑夜,已经结满冻骨秋霜的青石板路,万盏灯火已经灭掉的一排人户,还有由跪变坐的李格非。
四更天后,一天进入了最“多动的时刻。”此时的锦衾变薄了、身处孤馆的游子难眠了、独守空闺的思妇寂寞了、怡香楼的痴汉醉了、早点铺的掌柜起了,李格非也半爬到王府门下开始对府门讲他跟若槿的故事了。尽管李格非浑身乏力,但说起十五年来的滴滴点点他就又充满了活力...
卯时一过,可能连府门都看不下去了,连忙张开了双臂,想要去拥抱李格非。可怜,他早已离去。
应是王府门前无人泣,李家房中鼾声稀吧。
后世当有一诗如此“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来形容今日之事。
三个半月后......
在朔风白雪间扩修了一亩新庭的尚书府宛若新生。那一间别院可谓一盖金黄朝天望,一行低绮户,几张小轩窗。四相青玄朱白,一环垂拱隐锋芒。梁下三里廊,花开顽童追蝶走,归阳梦里把遥唱。
这一天的尚书府可有忙活的了:剪纸归剪纸,一对对双喜临门屹然窗前;插花的插花,一支支百年好合亭亭瓶中;铺坚果的铺坚果,一颗颗早生贵子盈盈红床,还有许多杂碎的活儿,什么准备合卺酒杯啊,清点女方嫁妆啊......作为当家主的李实甫,卯时一到便穿起了一身朱红,苏绣手法绣黄金蟒,东厢房窜到西厢阁,从安置长明烛到掸除一两张蜘蛛网。
辰时一过,亲属挚友的女眷陆陆续续到府了,而她们的夫君呢还在上朝。李实甫按照她们夫家的势力一一地请到座位上:“各位姐姐先吃点茶点,男主角已经出发去国公府了,你们如若不嫌弃,我来陪各位姐姐闲话家常吧。”
“尚书大人哪里的话呀,来来来。我给你说啊...”一个艾服年纪的太太主动拉起李实甫的手,“不知道尚书知不知道哇,那个太常寺卿的夫人哦生第七胎了,嚯哟,这个速度得让她男人多敛多少银子啊。”
另一个嗑着瓜子的少妇应道:“可不是么,我们家唐奶娘说她老家的老母猪都没有这么能生。”
众女眷笑了起来,前仰后翻的。李实甫心想:这几个婆娘在她们夫君面前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心生恐慌,赶忙请救兵-李实甫的夫人秦娴来应对。
这个李秦氏素热衷于摆弄张家长李家短的,听到那些女眷已经到府了,赶紧简单梳妆,乱插金钗步摇地,飞燕般赶到撷波亭,也就是那些女眷嗑瓜子的地方。
“呀呀呀,你们这些可真是坏,那么早来骗茶喝也不叫我招待你们。”
“这不是秦夫人吗,等了你半天还不来,我还以为你未醒呢,我们也不好搅人清梦啊。”
“钟夫人这是什么糊涂话呀。”
李实甫笑颜翕张:“夫人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然后转向几位嗑瓜子停不下来的女眷说,“我呢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呵。”
秦娴手势示意道:“快走,快走。”
秦娴起床后给府内带来了唯一的变化就是这个亭子热闹了一倍,准确而言是闹了一倍。
是日之汴梁,花妍柳媚,兰深佩响。
采采兮芙蓉,望倾国兮向龙;珠缨兮轻罗,执团扇兮步仙鹤。
说白了就是城边尚书府娶妻,城内皇帝纳妃,好事撞到一天了。
是日之汴梁,妾比春莺鹂,郎随白驹嘶。
远山兮恰融,待佳人兮既篷;阳煎兮汗落,幸佳人兮将昔辞。
说白了就是老姑娘王懿霮上了李格非这队迎亲车,辞别了过往当人女儿和长姐的岁月,将要为人妻,为人母了。
站在国公府门口的王珪竟然滴泪不落,还拍手道:“好啊,好啊,老姑娘要嫁人了。”白胡子下的脸一片皆红。
王懿霮掀开车帘大声唤道:“爹,不要叫了,丢死人了。”
东京城主干道上。
车队照常敲锣打鼓地走着,两边的随行向两旁的行人撒着铜钱,为了帮李格非王懿霮讨个彩头。走到通向大内的那条道时,李格非他们停下来了让未来的娘娘们先通行。
王懿霮可能连停车都没有感受到,她在尽力体会着这一种感觉,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结婚,不出意料也不会再婚了。既是一生一次,她许是会好好把握住的。
奔赴皇宫的一辆车内,小姐问丫鬟:“今天有人迎亲?”
丫鬟不语。
小姐复言道:“怎么了?”
丫鬟吞吞吐吐出了几个字:“尚书府的?”
小姐十分迷惑地:“哪一部的尚书?”
“礼部尚书公子娶国公府千金了,大家快来抢铜板吧!”随行的小厮见车队浩浩便继续散发铜板消解烦闷。
那个车的帘子突然开了,里面的姑娘望向李格非:“李公子,新婚快乐啊。”
李格非纵使太阳如何反光也看清楚了那人就是王若槿,抿了抿唇:“谢谢,望无人照料之地处处安好。”然后刻意的把头偏向一旁。
王若槿也看清楚了,李格非眼畔闪烁着泪光:“保重!”
“保重!”
两人的对话短到不到一首《八声甘州》,但足够了,像是几十年前的老友在彼此华发苍苍时在田间小陌上相遇,相对无言,只能互唤两声“别来无恙,和保重。”那种老友害怕相间,又害怕再也不间,一隔永年。
当车辆走完了,李格非终于拔营道:“走!”
“驾...驾...”
巳时的尚书府已经门庭若市了,该来的亲友来得差不多了,下朝的共事也陆陆续续赶来了,几个边嗑瓜子边说人闲话的夫人已经温顺了起来,毕竟要在人前给自己的夫君几分面子,还有个原因是她们的主心骨秦娴和李实甫一起到府门口等儿媳去了。
迎亲车队,八盏雀羽芭蕉扇双双并排,芭蕉扇后俊郎格非手牵绯红缰绳,绳上簪鲛绡艳红花。因为上午的太阳愈来愈毒,晒得白驹鬃毛都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否因为曜日,王懿霮红盖头下的脸蛋也显得通红。凤顶八抬大轿后,是国公府的陪嫁侍女,个个水色胭光地,好不喜庆。
当车队驶到尚书府门口时,几位手执芭蕉扇,身披碧罗莎的人先正对府门,双扇并交式地等待王懿霮落轿,由贴身侍婢搀扶着,准备入府。
此时,街口的爆竹声响,耳朵尖和嗓门大的来宾就喊着、嚷着:“主角来咯,主角来咯!”于是,一群人蜂拥府门口,等仪式开始。毕竟在我们大宋朝,贵族结婚还是算比较有看点的节目了,在与街坊的闲话中还可以自成一派-当成单独的话题聊开。
“懿霮来了啊,欢迎欢迎。我呢,是格非的母亲秦娴,以后呢,我就是你的母亲了,快,叫一声娘。”
王懿霮用团扇微微遮住左侧脸,羞而不语。
李实甫拍着秦娴的肩膀:“这可真不是个规矩,哪有这么急呀?”
“诶,你这话说的真是...”
未伺其罢言,内府一厮叫到:“吉时已到!”
三拜天地高堂夫妻后,李格非陪着王懿霮进入了洞房。
“这些红枣好扎肉呀。”
李格非一脸暗笑:“谁让你平时生那么多肉,别的姑娘一身弱骨不禁风,你呢一身硕膘风见风跑。”
“这有什么不好的,至少你的媳妇不会跑。”
“是啊,不会跑,不会跑。”
王懿霮脸色突然很难看,扯起被掀走的红盖头复披上,不语。
“夫人啊,刚刚我是开玩笑的,你这叫丰腴,这叫大宋气色。你若跟党项人生得一般,你的夫君不是得每天与鬼同床啊。”
“你们这些男人...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
“夫人啊?有何不妥?”
王懿霮看到李格非认真的脸,心弦被拨动了起来,怯怯地:“没有...没有啊...”又故意地规避格非的眼神,就像他们第一次同床的表情一样,羞涩,仿佛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而陌生。
紫宸殿内。
福全公公执秀女案:“宣太师曾宣靖公侄孙女曾曦蕙、南院使王拱辰之女王若槿、鸿胪寺少卿柳贵之女柳重妍觐见......”
“臣女参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凤仪安康。”
“免礼。”
皇帝转向皇后:“要不就这三个吧,今天天气这么热,朕有点犯困。”
“全凭陛下圣裁。”
福全公公听到旨意后:“曾曦蕙赐香囊、王若槿赐香囊、柳重妍赐香囊,余下的人赐花。钦此。”
“谢主隆恩!”
皇帝刚走被赐花的姑娘便开始议论:“她们三个什么情况啊,后台也太硬了吧。”
“曾曦蕙的后台先不言,王若槿的家世也还行,这鸿胪寺少卿之女也太幸运了吧。”
“就是,下次选秀怕是要宣御膳房掌勺之女刘麻子觐见咯。”
曾曦蕙听不下去那群小姐醋酸味的言论,便上报给了将要走的皇后:“参见皇后娘娘,她们...”
“不用你说本宫对这些女人的性子也是了解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儿,难免会有阶梯眼,只看得到低处的人爬地多么卖力,而忘记了自己的高处还有人。哼,你看着吧。”
只看见皇后的管事嬷嬷芷若走到那个闹腾的最厉害的女人面前,猛地就是一巴掌,那女人还不敢还手,只能默默离宫了。
“多谢皇后娘娘教诲,臣女受益良多。”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