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恒泽睁开眼睛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或者干脆以为自个儿还在祠堂里老老实实地跪着,正等大哥来搭救他呢。
祖父在给他纠错这方面严厉的近乎无情,从不理会他的求饶。
即使恒泽从小极受娇惯,万事顺遂,以他的身份地位、讨喜性格更是见了谁都可随意扯皮逗乐,卖乖行巧,临了还可收到一筐子的甜言蜜语去填他的脑和心,可偏偏总是在祖父这里显得揣揣难安,束手束脚。
也不是他辛恒泽生来就谨慎小心,不愿被作长辈的挑到错处,只是单纯的惧怕老爷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威严气场,下意识就把自己原本作天作地的性格收敛起来了。
说来也奇怪,祖父明明只是个商人,从未入过官场,却将做官的那一套摸得一清二楚,不仅气势足,还贼会打官腔。说起道理一套接一套,非的把他批的连声认错不可。
而且认错了还不算,他得进祠堂,和祖宗大人们磕头思过。
这在孩提时代的辛恒泽眼里已经了不得了。
头顶的老祖宗像是有百只眼,每每他困的垂头要打瞌睡,都被那冰冷的视线连连针刺胸背,叫他霎时就清醒过来。何况祠堂那极端压抑安静的气氛也使他浑身难受。
小孩的想法简单,感官接受到的就是全部。
反正祠堂给他的感觉,就像冬天暖烘烘的被窝里钻了条冰凉湿滑的蛇,不敢管,又离不开。
很不喜欢。
不过纵然辛恒泽心怀愤懑,仍是不服祖父惩戒,但到底年纪尚小,又性格使然,这一罚还是能让他老实十天半个月的。
这次,辛恒泽只当是和往常的情形差不多。
他仰起头,一脸的司空见惯,双手撑着地,身子又略前倾了些,打算先解救一下自个的屁股和腿,原本披在身上的红色描金白莲细纹斗篷轻轻地滑落下来,到臂弯处时,辛恒泽顿了顿,又坐了回去。
他发觉似乎哪里不对。
眼前的是整齐排列的若干灵位,一层层地向上摆放,密密麻麻地几乎布满了半堵墙。最前的供桌上有几盘供奉的水果糕点,两侧都点着两支鎏金红烛,燃着安详的橘红色烛光;供台正中,三支点燃的香插在四足镂空麒麟铜香炉里,那状若莲花的轻烟正是它散发出来的。
就是这里不对了。
辛家祠堂从来不摆香炉,而是摆放那只通体发黑的熏炉。
据说它是初到榕城的辛家掌门人从老家贴身带来,向来只供奉在祠堂,并不作他用,后代子孙及祖父都极为珍视。
就只辛恒泽不在意这些。
他一向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没什么所谓,纵然那只在他眼里丑的够可以的熏炉背后真有古怪,他也不想继续探究下去。
他现下只想着,这里不是辛家祠堂又会是哪里?而且他该如何出去呢?
辛恒泽动了原本端正跪着的姿势,将两条已然僵硬的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一边活动着,一边往四面看。
祠堂很大,总之辛恒泽光凭肉眼真看不出边在哪儿,除了天花板正中开的一孔投下光线,两支蜡烛闪动着的亮光几乎就是全部光源。
就是说边上都是漆黑一片的。
辛恒泽想了想,裹紧身上的斗篷就立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凑近了离自己最近的灵位细瞧。
只见上面写道:
知州通判任順知之位
再看看周围几块上的字,辛恒泽确定了他正处在任家的祠堂里。
确认自己处境安全后辛恒泽松了半口气,任家是辛家世代家臣,自然不会在此处公然对他如何,他眼下只要寻个出口,等出去了再问清楚缘由。
辛恒泽打定主意,大着胆子朝前平举双臂,屈身摸索着向一边走,想着总归先是摸到墙,探探祠堂大小,再找大门所在。
似乎这祠堂是个暗室,虽已将近仲夏室内仍是十分冰凉,到了晚上不知是否还会再冷些。
天生体寒怕冷的辛恒泽倒也顾不了太多,顺利的碰触到了墙壁,四处都摸了却并未发现什么凸起或是门,只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也不气馁,依旧沉着性子,一点点地往边上摸。
忽的,手指似乎触到什么柔软富有弹性的东西,辛恒泽眼睛闪了闪,又继续摸了全体。
似乎是细长形的物件?有点黏……
?
这是什么啊?
辛恒泽皱了眉,半天没有任何收获的结果使他有些不快,以至于他没注意到什么机关开启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
“……所以你已经决定好了?”
空旷的祠堂将低沉和缓的谈话声扩大数倍,很清晰的传入辛恒泽的耳中。
“是。”
没等辛恒泽反应,第二个声音很快响起,苍老而坚定。
辛恒泽瞪大了眼睛。
虽第一个声音他确实没听过,人大概是不认识的,但第二个声音他可以肯定是他祖父。
祖父年岁已高,虽仍是辛家当权人,实际却是已经把大部分事情交与他大舅辛沪宁处理,只有在非他出面的时候才会出那个院子门。
可是他今天怎么来到了任家?他在平时明明都不怎么愿意他去任家玩的,今日怎么?
辛恒泽立刻有了一连串的疑问。
“哎,前辈也不必忧心,我既然来了,就会将崧儿管到底。”
?这怎么又跟他有关了?辛恒泽这下竖起耳朵听得更仔细。
“真是麻烦先生了,还要在这里待上几日才能去见我那孙儿,真是……”
老头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抱歉。
“无妨。我的部队也要过几日才能到榕城,这几日我不露面也好。”
“……也是。不能给那些人可乘之机啊。”
一阵静默后,老头子又小声地念叨了几句,模糊得听不太清,辛恒泽又将耳朵在墙壁上贴了贴,只隐约听见是“至善”一类不知所云的词儿,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没来的及细想,起先的男人那低沉和缓的声音又响起来,
“老爷子,今天就这样吧。我答应你,在乱世之中,会护他一生安稳。”
又是一阵静默,辛恒泽猜祖父是点了点头。
……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伴着拐杖对地板的敲击声,似乎是渐行渐远。
……
“老头子什么意思?”
辛恒泽懵了懵,向来滴溜溜转着精明的眼睛难得的一片呆滞,配着两团未褪去的婴儿肥,竟意外的有几分呆萌。
不过当然没人来回答他,他自己杵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来什么合理解释,于是决定先暂时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没事没事。它不重要。”
辛恒泽用力催眠自己,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他喃喃自语着继续摸墙壁,
“先找到大门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