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史瑞虎已经知道女儿闯了大祸,满腔的怒火早已化成了满天的愁云。就在昨天,薛新雨在他眼中还是一个即将上门的灾星;可是今天,一切都变了,就算那小子当不了救星,起码也可以当个镇星,安慰一下落难的女儿。眼见他竟然食言了,史瑞虎不禁火冒三丈:
“这小子和姓陆的一样,也是个势利小人!我看啊,他一定是怕你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心里反悔了,不敢来见你了!”
“您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心中有数。”史幽红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酸苦无比。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身边?难道,自己为他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吗?
星期一一大早,史幽红来到了工人俱乐部。调查组的结论已经出来了,无外乎就是“证据确凿”、“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等等。在正式处分宣布之前,她暂时被“调离”围棋队,并禁止参加国内外一切比赛。这一结果,早就在史幽红的意料之内。但可笑的是,她本次对抗赛的成绩竟然也被取消了。如果日方得知,一定以为天上掉下了馅饼。因为史幽红的战绩全部判定为负的话,本次对抗赛的结果就反过来了。
走出了俱乐部,史幽红只觉得眼前一晃。阳光照耀在墙外一长溜白色的大纸上,那些批判字眼一个个争着要往她的眼睛里跳。她微笑着逐一看去,尤其留意落款的姓名。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人们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它们全都落在了最后的一张白纸上。史幽红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急忙望了过去。她的心慌得厉害,先看到了下面熟悉的三个字,然后才看到了上面简短的一行字:
“本人特此声明:即日起退出围棋队。薛新雨。”
史幽红至此才知道昨天薛新雨为什么没有来。她哭了,喜极而泣,痛极而泣。她明白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样的牺牲。从这个角度上讲,她是成功的,因为她找对了男人。当然,要说最成功的人,恐怕还要算他们的死对头陆鸣,因为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初在集训队时,薛新雨一次次公开羞辱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棋力高吗?甚至连女朋友也被抢走了。现在,还有什么比情敌自废武功更让人高兴的呢?
史幽红抹干了眼泪,一转身就看到了墙角正对着自己笑的薛新雨。她扑上去,倒在了他的怀中,像只小狮子一样不停咬他,踢他,骂他:
“你这个傻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这等于自己把路给绝了吗?”
“我如果不傻,你怎么会看上我呢?”薛新雨笑着回答她,可是自己的眼角也泛起了泪光。
两人像疯子一样忽笑忽哭,连抱带扯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他们一起来到了史家,连院门也不敲就撞进去了。在父亲面前,史幽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个不休,而薛新雨看着呆若木鸡的史瑞虎,只说了一句:
“我们两家本来无冤无仇,全是围棋害的。现在好了,我和幽红都不下棋了,就算是给您和先辈们一个交代吧!”
可是薛新雨并不知道,下棋固然并不容易,可是,想不下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是想退出了,可是,人家能容许你就这么逍遥自由地退出吗?那一纸声明贴出之日,一切就由不得自己了。在这个比围棋还要黑白分明的时代,史幽红的错误尚属于违纪范畴,而薛新雨主动退出为国争光的围棋队,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简直可归于逃兵之列了。于是,一纸开除令下,薛新雨不但被褫夺了曾经获得的全部荣誉,连他的七段证书也被吊销了。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中国围棋界就再也没有薛新雨这一号人了!
薛、史二人虽然是同命鸳鸯,可是,他们在各自单位得到的待遇却是冰火两重天。牛书记也是个厚道人,眼见这只下金蛋的鹅变成了一个跛脚的毛驴,虽然十分惋惜,但薛新雨毕竟为公社立过大功,总不好意思翻脸不认人吧?于是,薛新雨就担任了公社的专职宣传队员,除了刷语录、写墙报、绘新图之外,只需要每天清晨放高音喇叭叫大伙儿出工。但在印刷厂这边,史幽红却成了众矢之的。同事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是虔诚贞洁的修道院中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不检点的歌女。更严重的是,随着舆论的进一步升级,她的工作眼看也保不住了。史瑞虎知道情况不妙,动用自己的一切关系要保住女儿的饭碗,可也无济于事。负责人事的老朋友偷偷告诉他,顶多只能把“开除”的措辞改为“辞退”。可是,这就等于把绞刑变成安乐死一样,并不能让人感到欣慰。
面对唉声叹气的父亲,史幽红倒平静得多,想得也简单得多,大不了和薛新雨一起去红莲公社种地呗。果然有一天,印刷厂负责组织工作的领导找她谈话。史幽红已经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可是让她大感意外的是,这位领导不但态度和蔼,绝口不提那些破事,反而热心安慰她要安心工作,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更不要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史幽红感动无比,欣喜无比,也奇怪无比。因为,她虽然平常表现努力尽责,可毕竟不是厂里不可或缺的技术高手,上面犯得着为了保护自己这样一个小角色而承担巨大的压力吗?
更让她意外的是,没过几天,她被调离了技术部门,转而担任了仓库的保管员,而原工资和待遇保持不变。这是一项很轻松的工作,一个会背乘法表的小学生就可以胜任,何况一位神机妙算的巾帼棋手。如果这就是惩罚的话,那也未免太让人舒坦了。
这个意外代表了某种转折的征兆。果然,连篇累牍的炮轰突然间戛然而止,就像积雨云被一阵狂风驱散,露出了虽不晴朗但至少让人看了舒心的天空。更有意思的是,调查组再也没有找过史幽红,连处分决定也没有了下文。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史幽红甚至保留了重返围棋队的可能性。虽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如何演变的,史幽红和薛新雨却都明白,人生中最险恶的一关,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度过去了。
现在,每到星期天,薛新雨都要从红莲公社赶来看望史幽红。史瑞虎虽然还是不让他进门,可也不再阻拦女儿外出。不过,在婚姻大事上,他依然绝不松口。而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和户口本,派出所也不会给他们办理手续。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史瑞虎对薛家的敌意已经消退了大半,可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他绝不答应将她嫁给一个新时代的农民。
眼看强攻不得,薛新雨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将外围的阵地拿下来再说。于是,在史幽红的带领下,他依次拜见了七姑八姨。见到了这个名闻遐迩的情种,她们的款待可打一百分,客气可打十分,热情只有五分,祝福连半分也没有。眼看奔波一番依然不得要领,有一天,薛新雨突然想起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句话,自家在北京也不是没有长辈,到现在史幽红还没有见过呢!何况,虽然之前他早就将两人的关系原原本本告诉了薛平湖,可是父亲却故意避而不谈,显然还是心存芥蒂。但是,只要何道非肯为两人说一句话,薛平湖这个师弟就只剩下乖乖听的份儿了。
于是,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史幽红,顺便把何道非的底细也透露了出来。当然,那些叱咤风云的战绩就按下不表了。可即使如此,史幽红也感到万分惊骇,说:“那更糟了,万一我爹知道他就是让爷爷饮恨而终的仇人,非要拿把菜刀上门讨个说法不可。”薛新雨:“说不用担心,何老伯已经在京城行医几十年了,如果他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糟老头就是当年那个支招的小茶童。”
“何况,下棋赌博在任何时代都是违法的。咱们两家的祖宗在乱世中胡作非为,就不要迁怒到旁人头上去了!”
史幽红点头称是。于是,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她梳洗一新,跟着薛新雨来到了何道非的宅上。何道非虽然年事已高,又不善烹饪,但是为了表示郑重其事,竟然请了饭店的厨师做了满满一桌酒菜。京城的丫头天生嘴巴甜,史幽红又善于在长辈面前讨巧,所以,菜还没吃几口,何道非就乐得合不拢嘴巴,当即表态认下了这个侄媳妇。非但如此,他还要为两人置办一个新房。
“小两口要有自己的小窝,不能总在公园马路上晃悠。我的院子虽小,可还有一间干净的厢房空着,就让给你们了。”
史幽红听了自然欢喜,于是一个劲儿给薛新雨使眼色,要他赶紧答应下来。薛新雨当然明白她的心思,也听懂了何道非的言外之意:既然妻儿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你们就是我最近的亲人了。想到这里,他感动之余,又迟疑了起来:
“我们还没有登记,住到一起不太好吧?左邻右舍知道了,恐怕会说闲话的。”
“那有什么?我没证还行医呢!大家都管我叫‘何大夫’,也没让人扭送到派出所去!”何道非听了,当即大笑了起来。
“那可不同,您的医术这一片谁不知道?谁要是敢来挑刺儿,那不是等着将来断子绝孙吗?”薛新雨还是摇起了头。
“有什么不同?你们俩闹腾出来的动静,京城有几个人不知道?”何道非听了更加不以为然了,“你爹说你性子像我一样,可在我看来,你倒更像他,骨子里一点儿也不潇洒。”
话已至此,薛新雨除了点头,可真没什么话可说了。谁能想到,这个老伯年纪如此大了,竟然比年轻人还要不羁。当年有多荒唐,可就没法子想象了。
有了新的幽会场所,当然可以放松身心,尽情亲昵。可是,史幽红却再也不给薛新雨享受鱼水之欢的机会了,也从不在这里过夜。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像蚂蚁搬家一样,将自己的妆奁一点点地带过来。有一天,她看上去格外兴奋,喜滋滋地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张色泽斑驳的方布。
“你快看一看,我拿来了什么?”
“不就是一块台布吗?看上去很旧了,我们干脆买一块新的算了!”正躺在窗下看书的薛新雨抬起了眼皮,懒洋洋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