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托了一番后,姜国良放下茶壶,撑着扶手晃悠悠起身,摆手拒绝焦大的搀扶,慢慢踱步到后门。上了软轿,在四个劲装护卫的簇拥下,往城东去了。
焦大是姜家老人,办事稳重,他是放心的。且黄泥巷位置偏僻,距离那些泼皮聚集的赌档甚远,加上分布四周的众多耳目,断然不会出岔子。
作为主事人,姜国良不必时刻盯着。
出了黄泥巷,再转过几个巷子,便是西街。相比黄泥巷的幽静,西街喧闹很多,市井气息浓郁。
只见街道狭窄逼仄,人来人往,众多店铺屋檐下,悬挂着不同颜色的幌子,风吹雨打,有的破碎,有的失了本色。
石阶立柱上三三两两靠着几个年轻人,揣着手边晒太阳边闲聊,神情慵懒自在。
临街的二楼,窗扉半掩,几名面容姣好的女子挥手娇笑。虽是隆冬,却只是薄裙缠身,莺红燕绿,腰肢扭动间露出大片雪腻,看的街面的人心头火热。
热闹的赌档不时扔出几个输的精光的倒霉蛋,想要再冲进去,却遭凶神恶煞的打手拳脚加身,被打的哭爹喊娘。周边的人也不稀奇,显然这种事天天发生。
......
凉州,黎阳城。
南门吊桥放下,一大早,城门口就聚了不少人。官道两侧,枯黄的杂草垂伏,随风摆动。
在黎阳城歇息了几日后,眼见天气有所好转,纪政决定启程南下,回返皇都。
对此,韩文博自无不可,他其实更急着回京复命。此次出使,虽然顺利接回了九皇子,却折损了大夏不少脸面。
朝臣如若弹劾,陛下若是怪罪,他必是要吃些苦头,就是不知道到时是贬谪地方,还是罢免归乡,所以此刻站在那里有些心不在焉。
逄虞坚持领着阎铳和冯克安出城相送,对于九皇子,逄虞印象不错。纪政没有一般皇子的盛气凌人,为人随和,便是对待普通护卫也没有颐指气使。
更重要的是,纪政将不少狼族的见闻毫无保留告诉了他,其中有不少值得重视,关乎他和部属的身家性命,更关系凉州的安危。
“殿下,此去皇都尚有千里之遥,一路山川阻隔,甚至有匪贼拦道,殿下万望小心。”逄虞躬身一揖,礼节周到,语气诚挚。
纪政双手轻扶,他与逄虞身形相当,只是不如对方魁梧,扶起来倒没什么不便。若是换成图坦,除非跪着,否则连手都碰不到。
“老将军但且放心,韩大人手下的百名京卫应不是绣花枕头,些许蟊贼掀不起风浪的。”纪政一指身后的百名京卫,笑道。
韩文博北上时,大夏皇帝自京营拨了百名京卫随行,这些人不仅是为了保护使团安危,更肩负着护卫九皇子的重任。
逄虞闻言,看了看官道上肃立的百名京卫,随后同阎铳迅速交换了下眼神,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屑。
大夏立国百年,皇都京卫早已不复当年血勇,承平日久,没有血与火的锤炼,即便是勇士也会逐渐消磨沉沦,这样的百名护从还经不起十几个凉州边军一轮冲锋。
不过,好歹是顶着京卫的名头,不愁银米,一身甲胄新亮,配有强弓劲弩、环首钢刀,卖相不错,又打着使团旗帜,想来震慑宵小,应该没有不开眼的蟊贼主动招惹。
从凉州向南,先要穿越荒无人烟的沟谷、荒原,这些地方常有马贼山匪啸聚,劫杀往来行人商队,或者黑吃黑,恶行累累,臭名昭著。
地方多次出兵围剿,奈何凉州地域宽广,马贼行踪飘忽不定,想要一战剿灭简直是难如登天,这也是历年积患。
后来的州府老爷大多得过且过,捞取银子向上孝敬,希冀早日调任到其他肥缺上。
凉州再往南便进入钦州,那里田地肥沃,桑农兴旺,丁口稠密,民风淳朴,州府治理上心,比北边安全繁华多了。
驻军不少,是大夏重要的财赋之地。
同逄虞等人话别后,纪政上了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在百余名京卫的护持下,渐渐远去,踏上了归途。
……
鎏金缀红的马车上,原本雷打不动的三人只余下纪政和王珪,单武一时兴起,撵走原来的车夫,亲自赶驾。坐在车辕上,哼着莫名的山谣,自得其乐。
厢内,纪政歪靠在大红软垫上,翻阅着书籍,正是上次没看完的那本’诸国杂论’。
个把时辰,感觉眼睛有些酸涩,纪政放下书,扭了扭脖子,挑开窗帘,透口气。
窗外景物倒退,土岭石包上,鲜有草木生长,与漠北几乎别无二致。原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极目眺望皆是白茫茫一片。
偶尔有一棵形状怪异的矮树矗立在雪中,光秃秃的落满寒鸦,倒似长满黑漆漆的树叶一般。数百只腥红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官道,说不出的阴森瘆人。
一路行来,穿过不少村庄,所见尽是残垣断壁的荒废景象。房梁屋墙倒塌,砖瓦破碎,院内路边散落着瓦罐朽木,不少地方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
纪政知道,这都是胡寇犯边时烧毁的,庄民有的被残杀,有的被掳掠,还有的逃难去了南边州府。
没有掩埋的森白头骨,裸露在雪地里,让人心底发寒。凉州,内忧外患,屡遭兵燹,是恶匪的乐土,却不是良善百姓的容身之地。
自国朝定鼎以来,雁凉二州多有不赦的犯人流放。他们无以谋生,便落草为寇,世代从贼,常常几十里就有一处匪寨。
逄虞镇守凉州时,数次出兵剿匪,但总是兵过匪种留,几年后又死灰复燃。朝廷指望不上赋税,便任其自生自灭。
自建隆帝即位伊始,便有重臣上书,建议朝廷放弃栀河以北的凉州土地,退守到钦州。
只不过反对的人太多,建隆帝虽然意动,但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毕竟,不战自退、弃土弃民总是要背负骂名的。
放下窗帘,纪政重重的叹了口气,国之弊病,百姓饱受荼毒。相比于云州、钦州的百姓,凉州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所以才会有生民南逃,离开魔窟,希望到别的地方找一条活路。
只是,他们这些外来流民,如何能够在富庶的南方州府立足呢?
背井离乡,没有土地,少有资财,在这个世道,几乎意味着死亡。
这些事情,在黎阳时,或多或少听逄虞和阎铳谈起过。他们手握重兵,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徒唤奈何。
边军议论朝政,其实是犯忌讳,在纪政眼里,逄虞不比寻常武夫,两人认识不久,却深谈了数次。
纪政暗自猜测,逄虞看起来不只是悲天悯人,恐怕还有更深的意味在里面,尤其与他相谈的对象还是一名皇子…
“殿下,前面不远有个废弃庄子,今晚怕是要在那里过夜了。”
略带兴奋的声音将纪政从胡乱的思绪中拉扯回来。见是单武用头拨开门帘,仰着头,下巴朝天倒看着他,颇为滑稽。
“那你去安排一下。”被单武的样子逗笑,纪政也思索不下去了,整理了下衣衫,准备下车。
“好嘞!”单武风风火火,闻言麻利的止住马匹,跳下车,提着黄铜棍先去安排了。
这一路,在驿站歇息过,在荒郊野岭也歇息过,这一次倒是换了地方,变成废弃庄子了。
赶路一天,人饥马乏,合该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