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廉正退回班列,静默而立,不理会周围众臣隐晦的目光。
“祝爱卿,此事当尽心去做。若是有人从中作梗,阳奉阴违,朕的宝剑未尝不可饮血。”
祝之节按在缂丝红毯上的双手一抖,头也不敢抬,满嘴苦涩道:“微…微臣谨遵圣命,必庶竭驽钝,为陛下分忧。”
“如此甚好。”
暂时甩掉灾民包袱,建隆帝心情转好,干瘦的脸上,笑容扩大几分。
他不止一次听魏申提到,那些商号,经由边贸,个个赚的盆满钵满。
往往走贩一趟,转手倒卖,便能获利数万之巨。以前他并没有当回事,毕竟天家不可与民争利。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朝廷正是缺钱的时候。
如果能从商号手里榨取些银子,那么很多问题就可解决,说不得御花园的用银也有着落了。
建隆帝轻咳一声,机敏的魏申会意。自御案边上前两步,高声道:“宣安胡使韩文博、安胡副使舒朗觐见。”
殿前小黄门再复传,声音传至三门外。
好一会儿,只见两名衣着绯蓝的官员,迈着小碎步自殿外进来,在满堂朱紫的注视下,在丹陛前数步站定,行大礼参拜,“臣安胡使韩文博(安胡副使舒朗)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
“谢陛下。”
韩文博两人谢礼起身,垂首等候问询。
其中舒朗落后韩文博半步,站在殿里,大气都不敢出,要不是作为随行副使,以他往日的官阶,连上殿的资格都没有。
建隆帝打量二人片刻,笑道:“你二人出使北胡,月余奔走数千里,不辱使命,是有功的。”
韩文博心里一突,暗道还是来了,来不及多想,立马跪地请罪道:“狼族飞扬跋扈,欺人太甚,临行前将臣等分批送还,视之仿若牛羊。微臣无能,丢我大夏颜面,害九皇子殿下受辱,实在不敢言功,还请陛下治罪。”
他没敢抱任何侥幸,隐瞒是没有用的。
按照他的猜测,定边侯必然派出了快马骑兵,已经将马鬃河边发生的一切都禀告了建隆帝。
不少大臣面面相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马鬃山之盟,文书仍在,难道质期刚一结束,狼族人便翻脸不认人了?
只见上首的建隆帝悠悠道:“一个月以前,狼族左都尉亲率万余精骑,护送九皇子至马鬃河,提出九皇子及使团人员需要分作三批,由狼族监视过河,其言语之嚣张,态度之恶劣,丝毫不把我大夏放在眼里。
今日朝会,除了商议雁楚二州灾民之事,更要议一议北胡。定边侯逄虞向朕进言,说北胡狼族近期可能有犯边的意图,希望得到朝廷支援。”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武将一列,不少人义愤填膺,心底怒骂狼族可杀,茹毛饮血之辈,果真与畜生无异。
跪在地上的韩文博心下骇然,陛下果真全知全晓,还好没有自作聪明。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少文官心底都是涌起祸不单行的感觉。
胡虏犯边,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消息了,凉州安静了十年,又要血流成河了吗?
祝之节低着头,缩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凉州若乱,边贸自然难以为继,金山眼看着要没了...
公冶镇阳鼓气出列,弯身启奏,“陛下,九皇子在狼族王庭待了不短的时间,不若召九皇子一问详情。”
“可”
建隆帝点点头,目光直视殿门。
“宣九皇子纪政觐见!”
传唤声传到殿外,只一会儿,便有缓慢而有力的步伐声传到众人耳中,自朱漆殿门外,走进来一白衫少年。
他身形修长,超过大部分朝臣,步伐稳健,不疾不徐,
纪政没有爵位官职在身,所以并没有穿朝服觐见,只是着一身素净白衫,简单利落。
脊梁挺直,几步走到殿中,纪政略微打量了一下太极殿。
两班文武分立左右,泾渭分明。殿中烧着地龙,一进门便有热气扑面而来,比外间暖和许多。
皇都昨日下起了鹅毛大雪,方才他在殿外等候,身体都有些冻僵。
同样,纪政还注意到跪在地砖上的韩文博两人。
走到两人身旁,轻掀衣衫,双膝着地,清声拜道:“儿臣纪政拜见父皇。”
很多人的目光不可避免的集中在大殿中央那道清瘦身影上,满朝文武,见过纪政的屈指可数,很多人都是眼带好奇之色。
传说中的九公子到底是何模样。
皇子在开府建牙以前,都是长在深宫之中,并且严禁出宫。
除了他们的教习老师,其他外朝大臣等闲是没有机会接触年幼的皇子。
纪政拜完,直起上身,正面接触到建隆帝审视的目光。
坐在龙椅上的是个他极为陌生的人,一身大红衮龙袍,冕旒遮面,两鬓染雪,双眼深陷,隔着丹陛数丈远,都能感受到一股暮气。
建隆帝仔细端详了纪政好一会儿,见其面皮骨相有几分裕妃的影子,眸如星辰,唇红齿白,即使在这威严太极殿,亦举止得体,不曾露怯。
暗自点了点头,挥挥手,轻笑道:“平身罢”。
纪政惜字如金,“谢父皇!”
建隆帝看着长身而立的纪政,没有什么温言安抚,而是直接步入正题问道:“定边侯上奏,言北胡有犯边之志,你久在狼族王庭,依你所见,狼族是否有此野心?”
杨廉正、公冶镇阳等大臣虽然惊讶建隆帝态度,不过国事要紧。
一个个俱是竖耳倾听,比起奏报中的只言片语,显然当事人的所见所闻更值得信赖。
建隆帝的直截了当,并没有让纪政有失落的感觉。
组织了下语言,答道:“狼族生性好战,无时无刻不觊觎中原宝地。现在的狼族大王塞尔罕颇有勇略,其人野心勃勃,以铁腕手段整合了草原各大部落,王令一出,整个漠北无不遵从。
这些年,狼族休养生息,人丁已然兴旺,牛羊马匹更是膘肥体壮。依儿臣来看,狼族已经恢复元气,甚至比十年前更加强盛。”
非是纪政危言耸听,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比十年前更强?
骠骑将军公冶镇阳倒吸一口冷气,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纪政。
建隆六年,凉州战事正酣,建隆帝不放心边关局势,派遣公冶镇阳前去督军。
在黎阳那个血肉战场上,他亲眼目睹了狼族的可怕。
狼族以骑射扬名,精骑尤其悍勇,满万难敌。纵然在马背上颠簸,也可左右开弓,准头一点不差,往往一波箭雨下来,凉州军就要死伤不少。
黎阳城之战,前后僵持三十几天,城外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浸地数尺深,那等惨烈景象,简直毕生难忘。
纪政默默等待众人消化,其实他还有更劲爆的消息没有说出来。
狼族兵强马壮已成事实,外敌尚不需要过分惧怕,最可恶的反而是那些通敌卖国的硕鼠。
只是这件事,现在不好挑明,起码不是在这样的场合。
定边侯逄虞统御二十万凉州军,戍边十几年。
作为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朝中不免有人妒恨,这件事一旦暴露,必定会被他的政敌抓住,以此大肆攻讦。
到时候,如果建隆帝心生疑心,临阵换将,导致凉州军心不稳,那就是自掘城墙,更加给狼族可趁之机。
基于这个考虑,在那次深谈之后,纪政答应逄虞,暂时为其保守秘密。
而他必须尽快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肃清军中流毒,然后积极备战。
建隆帝眼神阴鹫,脸色阴沉的可怕。大夏历代皇帝都有同一块心病,那就是狼族。
这几乎成了悬在帝王头顶上的一柄利剑,让他们时刻心惧烦忧。
不同于南边的列国,大夏国土广袤,其中凉州、雁州俱与漠北毗临。
雁州情况稍好一些,北部边境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连绵雪山相隔,真正接触的地域不超过百里。
而凉州,那真是千里连漠北,少有山川之险,年年面临狼族侵扰的威胁。
这些事,几乎让每代帝王心力交瘁。念及雁州,突然,建隆帝有些晦暗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望着殿前的纪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