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萤可不是什么无才小女子,作为天家嫡长女,建隆帝潜邸之时便对她严加教导。
她熟读经史子集,本身又极其聪慧,公冶镇阳碰到难题都会与其商议,堪称他的贤内助。
沉吟了下,便将今日朝会的事尽数相告,叹道:“如今内忧外患,家国不宁,朝廷百官的德行又一言难尽,局势真是殊堪忧虑啊。”
纪萤伸出素手轻抚了一下自家老爷蹙着的眉头,宽慰道:“国朝正值危难之际,但好在父皇春秋鼎盛,外朝还有老爷、太傅老大人扶持,想来总会转危为安的。”
感受着眉心的温热,公冶镇阳舒展眉头,摇头道:“杨太傅性子刚硬,脾气暴烈如火,几次惹恼父皇,圣眷渐散。而我虽然迎娶了夫人,进了天家,但终究是个外人,很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娶了公主,听起来是莫大的荣耀,放在普通百姓身上,睡觉都能笑醒。
可谁又知道,他背负了多大的压力,甚至牺牲掉了自己的志向。
当然,他不是后悔做了天家驸马,能娶到纪萤这样的贤妻,他高兴还来不及,只是……
微微睁开眼向着皇宫方向瞟了一眼,那位春秋鼎盛的父皇其实一直防备着他呢。
就连几位皇子……
想想都让人头疼,不只是他,恐怕夫人更加为难吧。
纪萤蕙质兰心,怎能看不出公冶镇阳心中所想,当即正色道:“我与老爷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民间有句俗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经入了公冶家门,自然会与老爷同心同德,公主的身份不提也罢。”
若总是以金枝玉叶自居,高高在上,娇横无礼,又怎么能觅的一个称心的夫君?
强行将就,最后不过是形同陌路,甚至闹到和离,谁的脸上也不好看。
公冶镇阳听到贤妻的一番肺腑之言,不禁脸上动容,脸色不复之前的苦闷。
见他情绪好转,纪萤款款起身,取过一只羊豪笔,在砚池里吸饱了墨水,提笔在竹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停笔示意后,公冶镇阳低头一看,只见洁白的纸上躺着两个秀美的小字:韩峻。
“韩峻?“公冶镇阳望向纪萤,疑惑道:“为何是他?”
纪萤将笔搁在笔山上,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杨鸣鹤、韩峻、司马彦都是一时良将,每个人都有统兵善战之能。杨鸣鹤久居楚州,和蛮族十分熟悉,军中颇有威望,但近来年纪已高,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如果钦州陷入恶战之中,杨将军不耐劳累,在阵前倒下,恐怕会大损我军士气,得不偿失。
司马彦正值当打之年,勇猛善战,但老爷不要忘记他的外戚身份,由我们向父皇举荐,怕是要遭受非议。
而韩峻出身将门,弱冠之龄便在九边打熬。建隆十二年,楚州土司叛乱,也是他领兵前去镇压,当地蛮兵多畏之。派遣韩峻统率一部蛮兵支援钦州,应对大梁铁骑应该不成问题。”
纪萤说罢,眼眸中睿智的精光慢慢敛去,只剩下盈盈笑意。
公冶镇阳拉着纪萤坐下,拍着贤妻的素手,脸上涌起敬佩神情,叹道:“夫人虽然久居高宅,却能洞察世事,对每位将军都能分析的如此透彻,简直堪比军机阁臣了,为夫真是好大的运道。”
老夫老妻二十几年,一直相敬如宾,恩爱非常,但公冶镇阳偶尔冒出的几句体己话还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忙道:“老爷快别取笑了,其实在说出这三个名字时,老爷想必心中已经有数了吧。”
这些个武将底细还都是公冶镇阳告诉她的,按道理他更清楚应该为谁说话才对。
公冶镇阳笑而不语,虽然心中已暗暗有了决断,但能和聪颖的夫人不谋而合,说明他所选之人没有错。
想了想,取过笔山上仍旧浓墨未干的羊豪笔,伏在桌上写起奏折来。
凉州军不能轻动,而韩峻无疑是目前最适合统兵出征的骁将。
他将自己心中所想,以及分析的利弊通通书写上去,虽然有些啰嗦,但也是为了万无一失。
纪萤见丈夫已经有了决断,便在旁安静的碾起墨来。
一盏茶后,奏折写罢,足足上千字,对抽调哪一部蛮兵、北上路线、派遣哪一位将领、粮草辎重如何筹措等都叙述详尽。
等墨干后,轻合上放在桌头,明日早朝便呈送给建隆帝。
见丈夫忙完,了却一件心事,纪萤问起另外一件关心的事来,却是关于九皇子纪政的。
自己的这位贤妻友爱兄弟姊妹,即便里面有几个混不吝的,在严苛劝戒之余,也是爱护有加。
同床共枕二十年,公冶镇阳如何不明白。
于是安慰道:“夫人,说句不该说的话,生在天家,很多事便身不由己。雁州眼下虽然混乱不堪,但好歹是我大夏国土,比起当日身处塞外已经强上许多了。
而且在纪政临走前,我与他密信了一封,将一些可能潜藏的危险尽数告知。想必以他的聪慧,在料敌于先的情况下不会有太大危险。
况且还有一千禁卫相随,不会有事的。”
这一千禁卫可不是那么容易白捡到手,都是公冶镇阳费了老大力气,恳请建隆帝恩赐随行的。其中统领张川乃是他的老部下,军伍中一点香火情还是在的。
纪萤何尝不明白这些,到底是自己兄弟,在塞外吃了十年苦,回到皇都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又被派到苦寒的北疆去了。
她只是有点心疼这个兄弟,其他的皇子吃过的苦楚加起来也及不上他一年啊。
“其实出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公冶镇阳摩挲着下巴的短须,眼眸中有精光闪过,见纪萤偏头看过来,他也不隐瞒,只是隐晦的说了几句其他皇子的事。
纪萤面色一变,旋即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这些事她一个出嫁的公主是左右不了的,也不想掺和,只是不希望闹的那么僵硬。
夫妇俩依偎在书桌后,脚边铜炉里的炭火忽明忽暗。
……
云檀运河上,楼船遮天蔽日,乘风破浪,一路北行,两侧山石变换,景致不俗。
“啪啪啪!”
纪政所在的房门遭到敲打,不一会儿,肩上挂着羊绒披风的纪政打着哈欠开门走了出来。
纪政披头散发,有些慵懒,瞥了一眼走廊上的单武,没好气道:“臭小子,怎么回事儿?说不出个所以然,小心罚你不准吃饭!”
“嘿嘿”,单武挠头一笑,面带无辜,解释道:“殿下,这可是您之前吩咐过的,说一旦进了檀州境内,马上敲门叫您起来,属下奉命行事呢。”
纪政撇撇嘴,摆手驱赶:“去去去,显的你能耐!”
他扶着栏杆,居高临下,从四层楼船顶上往下看去,甲板上,一队巡检河丁和另外一队禁卫来回巡逻,时不时探头往舷侧看看。
纪政听巡检中的老河丁说过,这是为了防备水匪。有些水匪仗着水性好,能潜水携刀,悄悄的从大船舷侧爬上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护卫,然后劫掠整条船的财货。
为了防止这些像河童一样的水匪,经验丰富的河丁时不时就要检查一下舷侧的安全,尽管这些楼船两侧早已插上了锋利的尖刀。
从皇都码头出发,一路顺风顺水,楼船速度很快,只用了一天功夫就离开了云州,进入了檀州境内。
檀州河网密布,湖泊众多,水系十分复杂,传闻很多大泽中藏匿着数不尽的水匪。
这些人拿起渔网就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可换上钢刀弓弩就成了残忍的水匪,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都打起精神来,小心水面,一有动静铜锣鸣号!”
纪政见张川和一个老河丁走到了甲板上,大声提醒众人警惕起来。
想必他也是知道情况,如今雾气逐渐在江面弥漫扩散,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恶狼的眼睛正盯着他们这块肥肉。
小心驶得万年船!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