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延埼瞧着场下吵吵闹闹的众人,个个满脸富态,言谈之间,透露着一股子铜钱味。往日里见怪不怪,唯独今天觉得分外碍眼。
将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磕,冷哼道:“雁州僻处北疆,多年来天高皇帝远,连巡查御史都不曾来过几回。
你们巧立名目,截留赋税、收受贿赂、进而兼并土地,大发横财,坐地而富,过了十几年的富贵日子。
可眼下朝廷竟设都督一职,选派皇子来我雁州,整治之意昭然若揭。你等难道没有任何危机感吗?九皇子脾性如何,谁也不清楚,若是有意拿我们开刀,届时难逃惩处。本官实在想不清楚,都这个时候了,一个个的怎么还笑的出来?“
话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祖延埼浸淫官场四十余载,虽已到暮年,但身上的官威愈发浓烈。
在场的都是雁州各级官员,更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见到老大人发火,个个神色颤栗,垂头不敢答话。
周穆也为恩师气势所慑,不过他乃是祖延埼弟子,又为其女婿,比一般人关系亲厚许多。
眼见气氛沉重,不得不站出来告罪道:“东翁计较长远,睿智清醒,是下官等人痴愚,鼠目寸光不及长者万一。只是还请东翁暂熄雷霆之怒,保重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是啊是啊,下官们知错了,还请太守大人息怒…”其余人也纷纷起身,满面赔笑,作揖请罪。
祖延埼沉默了半响,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各回府衙,告诫手下心腹,夺人田地房产的事不要再做,插手妓馆赌坊的买卖也要断掉。牢里那些闹事的,尽快处理掉,千万不要留下什么尾巴。九皇子就要到了,虽然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但小心无大错!”
大小官员们面面相觑,不过在雁州,太守祖延埼向来说一不二,无人敢违逆。虽然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明面上却不敢提出异议。
祖延埼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底升起了一股颓败感。这就是自己栽培了十多年的属下,提拔的亲信,简直痴蠢赛猪,不可救药!
他颇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下达了送客令。
学生周穆会意,笑着将众人送出了太守署衙。不过等他回来时,脸色严肃了几分。
打发走服侍的小丫头,周穆亲自上前斟茶,不无担忧道:“岳丈大人,依小婿来看,几位大人恐怕有当面敷衍之嫌,若是办事拖拉,难免会留下把柄啊。”
祖延埼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冷哼道:“豹狼之吻,惯会瘠人肥己,钱帛动人心,一时间哪里肯放手。老夫料想他们必然是阳奉阴违,把刚才的警告都当作了耳旁风。”
周穆对此深以为然,他入幕太守府已有五六年之久,对下面的属官知根知底。这些人是何种习性,他自然清楚的不得了。
既然下面的人靠不住,周穆小心试探道:“岳丈大人,为今之计,当销毁账目,隐匿财产,同时需严密监视他们,以防有人生变。”
祖延埼颔首,不过随即又摇了摇头,看向自己的弟子兼女婿。周穆机敏,为人沉稳,是雁州不可多得的年轻俊彦。要不然他也不会收为弟子,更将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但到底还是年轻,难以思考万全。
这偌大的雁州官场,他是绝对的主事人。这么多年,下面孝敬不知凡几,他们手上有账目,难保属下家中没有?
至于隐匿财产,倒不是不可行,只是此事需要信得过的人。他是雁州太守,位高权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即便九皇子身兼都督一职,也不能随意查抄他的家吧?
凡是需得师出有名,但祖延埼为人谨慎,宁可折腾也不想被人拿捏。念及此,他凝视周穆半响,在他有些吃不住时方才道:“你去寻祖海,即刻安排家丁将东西转到城外寄名庄子里,注意保密,别让太多人知晓!”
“岳丈大人放心,小婿这就去寻大哥。”周穆明白了岳丈大人的意思,这即是信任也是提防,毕竟那可是一座金山银山啊!
打发走女婿周穆以后,祖延埼一个人在偏厅踱步,古井无波多年的心,此刻竟有些许慌乱起来。
“九皇子…九皇子…”他默默念叨几遍,突然顿步抬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宣义府,黄榆县,南城门墙头。斑驳的城墙古旧,几处女墙倒塌,缺口被人堵上沙袋。
越墙而望,大地尽头,上千流贼纵马驱赶着大群饥民,黑压压一片,向着黄榆县城逼近。
流贼们神情凶悍,手持大刀长矛,腰间挎着劲弓。不时纵马冲撞那些跑的慢的饥民,或用马鞭抽打,或御马践踏。
灾民们哭天抢地,神情惊慌,他们大多面有菜色,身形瘦弱。内中还有不少老弱孩童,个个衣衫褴褛。
有些矮小的被后面的人推到,还没来得及爬起,就遭人践踏,血肉肚肠融进泥泞的雪地里,当场惨死。
他们望向前面的城池时,空洞的眼睛中没有丝毫高兴,更多的却是恐惧。越靠近县城,灾民们越发惊恐,有的人试图脱离队伍逃跑。可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后面骑马的流贼追上,乱刀砍死。
其中一个独眼流贼,身形极其肥胖,胯下骑着一匹棕色健马,却是这伙流贼中的领头子。
他用马鞭将一个行动迟缓的老儿抽的皮开肉绽,怒骂道:“他娘的,还敢跑?一群怂瓜子,都给老子麻利点,等攻下这座鸟县城,你们便是有功的,到时候入咱们义军,一起打天下岂不快哉!”
他的话语一落,身边的其他众贼也是大笑不止,他们高坐在马背上,对手无寸铁的灾民们或打或骂,自觉真是威风不已。
看着手下儿郎们神情兴奋,马世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军心可用啊!
他望向前方的黄榆县城,独眼中闪过凶光,真是一块肥肉啊。
黄榆县有万户人家,只要攻进去劫掠一番,立马就富得流油。到时候再把那些刁民们裹挟起来,义军队伍就能膨胀到数万之众。
有这么多人马在手,这雁州可就是他们义军的天下了。
什么狗屁太守皇帝,在马世鸿眼里还不如一泡马粪。
“都给老子提起劲头来,天黑之前攻破这鸟毛县城,刀斧不禁!里面的财宝美人随儿郎们自取!”
“吼吼吼!”
这话一出,不论是马贼还是步营,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眼珠子都红了,嗷嗷叫个不停。
他们参加义军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财宝美人!
那些官家小姐,土豪士绅的娇妻美妾,以往他们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可如今不同了,当了义军以后,手里的刀就是底气。
那些高高在上的美人任由他们蹂躏发泄,白花花的银子想抢就抢,这才是爷们儿该过的日子啊。
一些老贼们开始盘算,待会儿入城以后,是先去地窖里搜刮银子呢?还是后宅炕上玩弄小娘子?
真是幸福的烦恼阿!
眼见灾民和流贼越来越近,城墙上的守兵们呼吸都急促起来了。虽是隆冬,众人脑门子却满是汗水,一些胆小的,用力杵着长矛才不至于腿软瘫坐在地上。
流贼狡猾,驱赶灾民们在前,用之填埋堑壕。如果守兵们放箭,则可以达到消耗官军箭矢的目的。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对流贼们来说都百利无害。
在这乱世,命如草芥,最不值钱的恰巧就是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