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常年饮酒，肝部已经很脆弱，照这么下去，会引发肝癌，我推荐几款药，照说明书服用就好，不要再喝酒了，”顾悄染淡淡地说道，在本子上写了几种药，将纸撕下来，递给坐在对面的外国男人，男人点点头，道谢离开了。
顾悄染看了看头顶上的挂钟，松了一口气，闭眼休整了一下，随后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从柜子里拿过自己的大衣披上。
她提起包，要离开时，突然双手紧紧按在心口，手包啪的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上去捡起，在衣兜里快速地摸索着，掏出了一个小药盒，拿出两粒白色药片胡乱放到嘴里，吞了吞，似乎卡在喉咙处，她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急急忙忙去接水，狠狠喝了一大口，靠在饮水机旁。
渐渐，她捂住心口的手放松下来，汗水此时也尽数蒸发掉了，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重新捡起手提包，若无其事地走出门，锁门，离开，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飘渺的幻影。
坐在计程车回去的路上上，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掏出手机瞥了一眼，备注是“黎家”。
迟疑了几秒，顾悄染接了电话，但不出声，等着对方先说。
“染染，方便说话吗？”那边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顾悄染轻轻应了一声。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你，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你好一些，落落他……很不好，刚刚诊断出有选择性缄默症，话少得可怜，我们都希望……你能回来，”女人说，“正好黎歌在意大利处理了一些事，一周之后回国，你们就一起回来吧。”
顾悄染好一会都没吱声，听那头又问了一声，这才说：“我会考虑。”
回到房间，顾悄染倒了一杯冷水后坐回沙发上，指腹微微摩挲着玻璃杯上渗出的水珠。
四年，她逃了四年，终究要回到那个如深渊一般的泥潭中去。
她大概不是太自私，不然当年就不会留下落落，嫁给黎歌。她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意大利，但是四年来她从未履行自己身为落落母亲的责任，她不愿落落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顾悄染轻叹了一声，那个她离开四年的地方，终究是不得不下决心，再度返回。
落落是她的儿子，而黎歌，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他们，四年内，都没有好好相处过。
此时，黎歌已经抵达顾悄染的住处附近，脸上带着笑意询问周边邻居，顺利要到了她的确切住址，他走进电梯，电梯四面都是镜子，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最有魅力的笑来。
房门被敲响，顾悄染还以为是刚刚通话过的向她询问病症的邻居，她打开门，探头问：“有什么……”，“事”字被她吞咽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站在门外的哪里是她的邻居？分明是她的丈夫！
“染染，真巧，”黎歌面带微笑。
“的确很巧，”顾悄染面无表情，手支在门框处。
“你好久没有回家了，我来找你，”他嘴角微扬，笑容不减。
“是吗，”顾悄染装作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记不清了。”
“四年零两个月，”他手指比划了一下，“好歹是夫妻，我不会连妻子消失了多久都记不清。”
顾悄染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夫妻？只是一纸婚书而已，他们算是哪门子夫妻？
真正的夫妻，会分居两地四年？
“不让我进去？”黎歌忽视她充满讽刺的眼神，指了指房间。
顾悄染暗自将指甲戳进掌心，疼痛使她镇定下来：“黎先生，请进。”
听到这个称呼，黎歌挑了挑眉，礼貌地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反客为主：“不给我泡杯茶？”
顾悄染咬牙：“只有水。”
黎歌狡黠地笑了，没理她，自己从桌子上拿起顾悄染刚刚喝过水的杯子，里面的冰块尚未融化，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的震荡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不去看顾悄染紧蹙的眉头，将水喝尽，把杯子重新放到桌上。
顾悄染默默看着杯子里的冰块，心思飘远。
按好友路羽的话讲，她只是单纯的，偶尔会咬人的小白兔，而黎歌，是看似无害，但深藏不露的狐狸，看他的表情，永远猜不透他的内心。
“落落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黎歌说。
她脊背一挺，却不言语，等待他的下文。
“家里让你回去，毕竟，身为母亲，你有责任，”黎歌一本正经地说。
她淡淡笑着：“是，我是他母亲，那你呢，黎先生，你难道就不是他的父亲？如果你好好照顾落落，他还会得缄默症？”
黎歌也不生气，“至少我住在言城，经常去看他，需要我提醒你吗？出国前你就一直带在实验室很少回家，出国后呢？除了每周的十分钟视频，你几乎没有见过他。”
“够了，别说了！”顾悄染沉下语气。
两人有一种针锋相对的感觉，黎歌又拿起杯子，里面的冰块又化成了冰水，他喝了一口，懒懒地笑着：“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总之，我们不是一对好父母。”
顾悄染冷哼一声不说话。
黎歌站起来，刚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笑意盈盈却又极其可恶地说：“作为你的合法丈夫，我已经帮你向医院提出申请，你会被调到言城继续工作，不必谢我，”见顾悄染一脸诧异和恼怒，他说：“好好休息，一周后见，到时候，我会接你。”
这次，他真的离开了。
门关上后顾悄染愣了几秒，随后一把抓起刚才黎歌喝过水的杯子朝门口砸过去，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后跌坐到沙发上大口喘气。
她不是不肯回去，只是讨厌被人牵着走，尤其是黎歌。
可能是反应太过剧烈，顾悄染心口又是刺骨的疼痛，她蜷在沙发里颤抖，她有一种不想吃药的想法，这痛比起当年的心头痛算不了什么，正好让她牢牢记住当年的一切，不想再爱上别人了，她真的想死啊，但是为了落落，她不能去死……
她忍着痛把药片倒在水里，看着药片在杯中泛起泡沫，最后熔化成了一杯乳白色的液体。
她端着被子慢慢喝着，喝着苦涩……
路羽打电话来时，顾悄染正站在阳台上，俯瞰着这座城市的一小部分，方才的火气渐渐消了下去。
路羽和顾悄染是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调令一经发出，她就已经得知，忍不住打电话给她。
“染染，你要回国了？”路羽开门见山。
“嗯。”
“你不是说还要待三年吗？怎么提前了？发生了什么吗？”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顾悄染轻叹一声。
“不会是……黎歌做的吧？”路羽惊讶地问。
“嗯，他自作主张，”顾悄染说，“不过我自己也打算回去了，阿羽，落落病了。”
“病了？落落的病很严重？用不用我现在去看看他？”
“不用了，他是心理疾病，”顾悄染有些难过，“都是我不好，我太少陪他，害他得了这种病……”
路羽也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好说：“这样也好，和落落培养一下感情，你都被网络评为‘最美医生’了，落落看你这么美，一定会原谅你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才挂电话，顾悄染抓着手机满心忐忑，她好久没有与落落接触了，视频一周一次，她也没有发现落落的异样，她果真不是个好母亲，见到了落落，他不会愿意同她说话吧……
黎歌说到做到，一周内，顾悄染没有见到他一次，也让她安定了一阵子。
这周的最后一天，她在家整理东西，刚打包了一个行李箱，房门就被敲响了。
顾悄染用猫眼看了一下，果真是黎歌，于是过了一会才给他开门，故作意外地说：“原来真有人敲门，我以为听错了。”
“我也没有等多久，”黎歌不戳破她的谎言，耸耸肩，越过她走进房间，将沙发上的几件衣服扔开，理所当然地坐在上面，“我在这里等你。”
顾悄染深吸一口气，将气恼压下，回屋忙自己的事。
黎歌也不乱走，坐在沙发的一角摆弄手机，腰酸背痛时用手支了一下沙发，顾悄染搭在沙发扶手的外衣划落，一板药片从口袋里掉出来，他微微一怔，将它捡起来……
顾悄染行礼不多，整理后轻咳一声，“我收拾好了。”
黎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在身侧摸到了刚才的衣服，将它举起来，那板药片已经被他原封不动地塞回口袋，全当没有看见过。
顾悄染一脸不悦地夺过衣服，把它穿在身上，刚要转身拿行李，听见黎歌说，“还有这个。”
见她的文胸在黎歌手中荡来荡去，顾悄染的火气不断上升，她扯过内衣，咬牙切齿。
她忍下了，随后把那个代表屈辱的内衣塞进包里。
黎歌直接穿过她的身侧，拿走了两个行李箱，顾悄染跟在他身后，仅仅拿着自己的手提包。
他们刚出电梯就遇见了顾悄染的邻居。
“顾小姐，你要去旅行？”那个外国女人问。
“不，Melissa姐，我要回国了，”顾悄染说。
“你怎么回去了？真舍不得……这位……不是……”女人目光直直盯着她身边的男人，“黎歌……你们……”
女人当然认得黎歌，他在全世界都是出名的，多少女人为他疯狂，四年前息影，不过依旧热度不减。
当初，顾悄染和黎歌的婚礼是在顾悄染出生的小城市举办，不盛大，还拒绝了媒体，所以几乎没有几人知道她已经结婚，丈夫正是当红偶像兼歌手黎歌。
黎歌是女性杀手，有一张能令全世界为之倾倒的脸，如今的顾悄染除外。
顾悄染不打算让人知道这件事，看都没看黎歌，就回答道：“我们是亲戚，姐姐，这件事希望你保密。”
“当然，我明白，”女人说，“一路顺风呀。”
两人坐上计程车，黎歌戴上了墨镜遮挡住自己的面庞，含笑重复：“亲戚……”
顾悄染斜了他一眼，“不是吗？”
“如果夫妻算亲戚，”黎歌一脸无辜。
顾悄染抽了抽嘴角，不准备和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顾悄染捉摸不透他，他们结婚是因为他们有了落落，而且黎歌答应了一个人会娶她，那个人，是顾悄染永远不能拒绝的人。
结婚后，她没有给过他好脸色，而他竟不曾在她面前表露不满。
她曾经迷恋过他，崇拜过他，但她对他的恨远远超过了崇拜，所以那一丁点的好感也就荡然无存了。
而他，永远是以笑脸示人，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感情，她一直怀疑，黎歌根本不会爱，更别提对她了。
……
坐上了飞机，黎歌嘴角微扬：“你是去朋友家住还是回黎家？”
“朋友家。”
他好奇地抬头看她，说：“我以为你会想马上见到落落。”
顾悄染想了想，还是妥协了，回黎家。
黎歌似乎很满意，拿出手机翻了翻，递给她，“这是一部分落落的照片，你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顾悄染本来不想去接，但是没忍住，拿着手机用手指一页一页划过去，看得她眼眶泛红。
黎歌自然那看出她此刻的悲伤，浅浅的笑中带着无奈，从眼底溢出来。
距飞机降落还有四五个小时顾悄染抵挡不住困倦，头歪着，睡了过去。
黎歌拿着平板看文件，转头发现她已经睡死过去，不禁失笑，从一旁拿了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待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靠在黎歌肩膀上，她触电一般坐起来。
“睡得好吗？”黎歌转头含着笑意问道。
她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心口的隐隐作痛堵住了嘴，趁还没有疼得死去活来，她拿出两片事先准备好的没有包装的药片放在嘴里，拿过身旁的咖啡胡乱地将药片冲到腹中。
“咳咳……咳咳咳……”她喝的急，被呛到。
感觉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后背，顾悄染没有理会，更是没有力气去理，毕竟吃了药不能立刻见效，还是要疼一阵子的。
她闭上眼，靠在座位上轻轻喘气。
“你吃的是什么药？”黎歌半眯起眼。
“晕机药，”顾悄染面无表情。
“哦？”他拉长语调，“记得你从来不晕机。”
“人总会变，”顾悄染说，喉咙里残留的咖啡味令她不适，真是可笑，她是医生，却无法医治自己。
“你变的方面倒是挺特别。”
漫长的沉默。
“与你无关，”顾悄染说。
下了飞机，黎歌重新戴回眼镜，竖起衣领，顾悄染跟在后面冷眼看着他，不料黎歌突然回头，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顾悄染愣了一下，黎歌顺势抄起她的一只手往前走，她任由着他牵着走了好几米，这才反应过来。
“放开，”她使劲挣脱，想要抽离他的手，可是他握的紧，根本抽不开。
于是……
感到手背上传来的疼痛，黎歌把手松开，站定，看了看手背上的牙印，还有着血渍，又看了看顾悄染，她的嘴角还带着他的血，看上去像一个残忍无比的噬血狂魔，目光骇人冷凝，而她的猎物，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恐惧，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唇角勾起，意味深长地微笑。
“我们是夫妻，”他一字一顿，“丈夫牵妻子的手，再正常不过了吧。”
语罢，弯了弯唇。
“不相爱的夫妻除外，黎歌，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我不会嫁给你，你比谁都清楚，”她的眼里已有氤氲，“你用不用我帮你继续挖掘，你们干的那些龌龊事？”
他摸了摸鼻尖，声音懒洋洋，“嘴是你的，我管不着，好困，要赶紧回家补个觉。”
他加快脚步，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颀长的背影。
顾悄染可以感觉到，她用那句话伤了黎歌，也伤了自己，两败俱伤。
她苦笑，眼里弥漫起雾气，四年来她一直在克制自己，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起当年的事情，今日说出口，竟还是难以自持，伤痛欲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