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血色、刀光、剑影。
黑暗笼罩一切，白昼和黑暗失去存在的意义，死一般的寂静和此起彼伏的呻吟完美交融，锻造出绝望之声。
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鼠类成了主宰，它们在人的身体上肆无忌惮的停留、咬啮、窜过。
“哐当——”
一声响，让韩非在这绝望之境终于睁开了双眼。
亮光透入牢房，让长时间处于昏暗状态下的韩非觉得这阳光有些刺眼有些刺眼。
“进去吧，韩太傅是特殊囚犯，在最里面的牢房里。我们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话说完了就快走。”
“多谢。”那声音，韩非再熟悉不过。
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款步走来。
紫女……
见到来人，韩非微略有些窘迫，摸了摸后颈，不好意思道，“紫女姑娘，又让你受惊了。”
紫女撇过脸，泪水在脸上滑落，“我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总是有很多危险。”
“所以，你不该接受楚夫人的邀请，来到秦国。她是在利用你，想要将我捆在秦国。”
“可是你也很清楚，秦王绝对不会让你再回到韩国的。我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想好怎么脱身了吗。”
韩非笑笑，“或许，要等到韩国覆灭那日，自己方可出狱，又或许，我等不到那一天。”
紫女低着头，缓缓道，“扶苏他，很担心你。”
“扶苏……初见你进来，我就知道，是他让你来的。也只有他有这个权力。”
“不，不是他，是昌平君之子，公子腾命人带我进来的。负责掌管咸阳事务的内史，是他好友。”
公子腾，自己不过和他只有一面之缘。而且那日他虽之所以对自己亲和，也是因为扶苏在场。
不管怎样，除了扶苏，韩非想不出赵腾有其他理由来接近自己这个“大王的弃子”。
但是，赵腾可是昌安君的亲子，未来要继承昌安君的爵位的人。扶苏是如何让他同意卷入自己的这场风波的。
而且，扶苏此举，未免有些大动干戈了。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也是。大王这次一改往日的作风，不由分说便将你打入牢狱，本就事出突然。我担心，这是秦国朝中对你心怀妒忌之辈所做之事。”
“不，这次，是因为我自己。”
“你究竟对大王说了什么？”
“我先是向大王揭开了姚贾的身世，告诉大王姚贾的真实身份。大王最痛恨的就是他人的欺骗和背叛，本以为我将此事揭发，大王会对姚贾心存厌恶，不再用他。可是，我还是低估了姚贾，也，小看了大王。当日进谏之后，大王已感不悦。而后，我又劝大王先攻齐国……”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大秦破解六国合纵之局，靠的就是姚贾、弱顿等大臣。而你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去中伤姚贾。”
“弱顿身世清白，唯有姚贾，先前欺骗大王。”
紫女紧紧拧眉，“我真不该将我调查到的这个有关姚贾的消息告诉你。”
“即便你不告诉我，我还会从别处入手。”
“韩非！”此刻，紫女的心有如刀绞，眉头紧蹙，“这里是大秦，不是韩国。你侍奉的人是秦王嬴政，不是韩王。”
扶苏刚刚走近，便听到紫女这番话，不由得顿住脚步。紫女姐姐这是，将自己一直想对师父说的话都说了啊。
韩非倚靠在冰冷的铁栏杆上，一脸疲惫道，“所以，是我执迷不悟？”
“师兄，执迷不悟不要紧，重要的是，发现自己错了，要及时回头啊。”
“李斯。”
韩非看向紫女身侧，看到两个身影，一高一矮，缓步朝自己走来。
那矮矮的身躯，还能是谁。
若说韩非折腾到现在这个地步，做诽谤姚贾，主张存韩等等一系列行为，可以说他对得起所有人。
却唯独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嬴政，因为他利用了嬴政对他的器重。而另一个，就是公子扶苏。
“公子在上，韩非让殿下牵挂了。”
“师父执着至此，到是让扶苏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师父的不是。你赶快回去吧，不要为了我这件事情惹怒大王。”韩非知道扶苏的目标一直是太子之位，他并不想扶苏因为自己这件事，违拗秦王之意，引起秦王对扶苏不满。
“师父，我方才已经请教了李大人我大秦律法，论罪，师父不至死。还请师父静待李大人公断。”
没想到扶苏居然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韩非心里一热，可是随即，一股子愧疚之意，却又猛然滋生。
“扶苏，师父并不值得你这样做，日后，你会有更好的师父。”
在救韩非这件事情上，扶苏异常坚定，“值不值得，扶苏心中有数。”
见扶苏和韩非二人私语，李斯眉宇间也有着淡淡的忧虑，他不由自主的向前看了一眼扶苏。
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大王厌恶韩非，可是还有一个王上极为看重的长公子殿下如此喜爱韩非。为了替韩非脱罪，公子居然煞有介事的拿着大秦律令来找自己这个负责刑狱案件的廷尉。
明面上公子扶苏这是拿着律令来探监，实际上，却在用大秦律法给自己无形之中提了一个醒。
可是公子不过十岁，居然在你的危急关头懂得这样行事，想必是你早有预谋，提前安排了公子这样做的吧。
毕竟，一个十岁的孩子，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胆量和见识。
不过，韩非你只是教了公子殿下一年之久，为何对公子殿下如此执着于你。
“韩非对公子不过一年授业之恩，但是却得公子如此厚爱。有公子这样的土地，韩非不虚此生。”
“师父待扶苏，真心实意，这一点，扶苏深知。扶苏今日是来告诉师父，扶苏会在临华殿等师父回来授课，一日等不到就两日，两日等不到就三日。扶苏的想要完成的心愿，没了师父，真的不行。”
心愿，扶苏的心愿。
承嬴政之志，一统天下，创造一个法治国度。
听到这番话，李斯微微一怔。
韩非，你到底何德何能，竟然让国之储君都如此看重你。
还没了你就不行……
妒火在李斯心中燃烧。
只是，公子和大王都如此看重于你，自己原本打算放任姚贾、冯去疾、赵高等借机除了你，但是现在公子都跑到牢狱里来了，自己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保不会得罪公子。
长公子扶苏得大王器重，咸阳谁人不知。更何况，公子虽然年幼，可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居然不慌不急，足见他心智成熟，甚至远超成人。
那么，自己就不该存在侥幸的心理，想着在公子扶苏面前蒙混过关。可是既然不能坐视姚贾合谋赵高害死韩非，那就意味着，韩非日后出狱，自己出头之日，便又是遥遥无期。
‘李大人不妨耐心等候，机会总会来的。’此时，李斯的耳边突然回响起韩非初到大秦之时，池相国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难道说，这就是机会。
如果自己这次救了韩非，那么韩非必定会感激自己，日后若是得势，也会提携自己。而且，王上也根本不愿意韩非死，否则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而要采取将他关入牢狱这样麻烦的方式。那么，自己也可以送王上一个人情。
不对，也许还有一个办法，既可以让韩非活着，并且又能让他不再得到重用。可是此法非常危险，姚贾、冯去疾他们又怎么会愿意帮助自己做成这件事呢。
除非……
他们能找到一个替罪羊。
目送扶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自己视野之中，李斯终于将主意打定。
“师父，数日不见，扶苏甚是想念。今日会面，乃是扶苏得了父王准许才能出宫的。日后会面，想来也不容易。不过，扶苏想对师父说的花，都已经说完了，扶苏这就回宫了。”
李斯作揖，“李斯恭送公子。”
扶苏淡淡点头。
就是要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暗示你我父王无意杀韩非。
李斯，你可不要多事。
“师兄，那我也走了。”
“李斯，”韩非负手而立，沉声道，“多谢。”
谢……
韩非，等事情做成之后，你再来谢我也不迟啊。
李斯转身，对着韩非洋洋道，“你我先前就有同门之谊，如今又有同僚之情。李斯自然是要帮帮师兄的。”
说完，李斯甩袖便要离开，刚走一步，却又停住，“如果我是你，得大王发兵相请，得大王宠妃不远千里去他国相请红颜知己，得一国长公子将你这个师父这般尊重敬爱，就算我也是他国的公子，这心，也早该化了吧。做人呐，还是实际点吧，别总想着做什么英雄，放眼现下，珍惜已有的，才是活人的道理。”
“还韩国，韩王早就已经将你创建的流沙捏成了碎粉。天地之法，执行不怠。事实已经证明，能执行这天地之法的人，只有秦王。而不是你，韩非。”
“生存，还是毁灭，真的只在你一念之间。”
走道拐角处，扶苏静静听着李斯对韩非说的每一句话。
哼——好个李斯，随波逐流，好会做人。
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韩非的困局，也只有李斯这个人能破。
扶苏负手，不紧不慢的从容出了牢狱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