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花老太太的病情日渐加重,吃的食物由在先的稀粥,转成了现在的米汤。她用弱弱的语声跟人解释:“是梗在喉咙吞咽不下。”
远近有名的医生们经诊断后,均是在不同的时间里搭成了同一结果:“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没啥治头!”
一天,社长大人高明去看望她,手里提着社员们筹钱买来的礼物。
高明进了屋,见老太太卧在床上。脸侧在床缘上,正对着床缘下方的一个痰盂吐黄水。
将死的大病人大多数脑力、眼力、听力、均要比健康人差许多。现在,她又专注着一件残酷、专心、疼痛、分心的事。对高明进屋是全然不知的。
高明也没有急着唤她,立在门口,等那黄水吐过去了,把礼物放在桌上才轻步来到她正卧着的床跟前。
老太太的神光让人惊骇,脸上的皮肤已经贴在骨头上了。眉骨高突,灰色的眼珠深陷在眼框里,喉咙里像是被一种东西卡着,正呼噜呼噜的响。呼吸短促,鼻息声很重。胸脯起伏间隔的时间很短,显得很沉重。
“满花大娘,”高明说,“老乡们托我给您买了一点礼物。您,身体要好些了吧?”
老太太听见有人在唤,才知道有人进了屋。缓缓睁眼看过去,眨巴眨巴眼睛,认出来是社长高明,他像塔似的正立在床跟前。
“高明呃,”她说,用那缓慢又极低的声音,“你拿回去同他们分了,我哪里还吃的进?你们是糟蹋钱,心情我理解,往后哇不要这样了。”
她说完话,想强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床很古风,曾经几个老木匠鉴定是花梨木。四周雕着图案,有深雕的也有穿雕的。上面原上着彩漆,现在脱落了许多。即便如此,价值也不菲。
高明上前去扶她起来靠在床头上,自己仍立在一旁,头埋着,一只手摸捏着床上的花被子,像是等她说话。
他已经来过几次了,是被社员们催着来问话。其原因是这老太太到底存有多少钱?死后遗产该怎么处理?是把房子拆了大家分木料呢?还是卖成钱大家平摊呢?
他每次来看见老太太的惨状又实在无法开口问,觉得这话问得过早,像是盼人家早点去死。还有呢,就是把贪心暴露出来会令老太太不安,会把病情加重。往后,不当社长了,人家会骂他是老太太的催命人。
老太太尽管大病在身,却精灵不减,已经想到高明跑这几趟的原因,见他不提自己也不吐露。装着,以一副笨伯的样子拉扯其他的事。从她决心要把这份遗产交给阿治以后,在能走动之前,已经去镇上和县上跟一些坐堂的人问过了,自己的遗产可以留给外人,并受法律保护。为了理由更加顺当和充足,那天阿治背她回来,便要阿治把她喊亲婆。要烧黄纸,对菩萨磕头,还要把这事办得响亮,要当作众人的面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
阿治在走时,她拿出一些钱吩咐去镇上购买了香蜡纸钱。六月初六正是黄道吉日,认婆归孙的仪式便在那天举行。她不想提前通告这事,怕提前引起乡民们的混乱。最好是在将死的前两天里执行,那样见恨的少,骂她的话也听的少,走得也安然。她像是能够预测自己的亡期,大凡的将死之人大概也都如此。这是怪象也可以算是灵感。
现在,社长又来了,又提着礼物。和以前一样,立在自己跟前等自己口里的遗言。
老太太是善良的,想把东西给更需要的人。从她死心等着那位短工的事,可以看出也是一位固执的人。死认一个理,但凡经过深思熟虑,得到自己认同的事,别人无法去改变的。作为社长,有权利去问遗产这事,也可不问,在人死后把遗产归交集体,既简单又实用。社员们呢?他们要刨根结底知道老太太有没有私钱,好提前公告,甚至可以当面对质。我们说这是人的贪婪,私心,生怕漏掉一分钱,并希望自己多分一杯羹。按人头,或按户数照点,仿佛已经看见整堆的票子堆在桌上,那账单公布后自己好伸手去拿。那座木楼呢?也好提前自己去拆厚点的板,抬那架花梨木的雕花床……
高明这次同前几次一样,面见惨状,经综合考虑,安慰一番出门又照例走了。
在回来的路上,在水塘那儿,一个女人截道死问。
高明没搭理她,返回来绕道走了。
这个截道的女人叫木全英,三十五岁不到已经嫁过四次人了。面孔精致,染着一头黄发,青春不减当年。二十多岁已在外头接交了很多情夫,去哪里都有饭吃,有床睡。即使婚后也恶习不改,到处经营皮肉生意。男人一气之下跑去了外地,至今了无音信。第一个孩子丢在娘家,自己隐瞒事实又装青春,再次结婚也依然恶习不改。循环往复,丢了三个孩子在不同的地方,瞒不住了,跑了又嫁。嫁到本社是第四次婚姻,男人是一个打锣匠,也会补锅。小小经济尽归她掌,抽烟玩牌比男人熟练。到了年尾,又去娘家哄骗钱财。不经管孩子的学业也不教育人事,用她自生的话说“过一天算一天”。
她对老太太的遗产最操心,白日夜里都同打锣匠商量,得到钱后该自己添些什么家当?
空了时,同人闲谈,尽说些老太太的坏话:“老寡妇划不来,男人都没碰过,做了一辈子春梦!”几年前她舅娘死后,曾把老太太给自己的老舅介绍,并希望从中得到双方的谢礼。计划落空大为不满,逢人便说死老婆子要把“处”留给阎王,留给钟馗。
高明社长读过老书,明白对泼妇之言不当急辩的道理。曾经,看在打锣匠的情面上保她吃了低保。现在,她又唆使社员们促使他提前去问老太太的遗产,并详细公布具体信息。要贴公告,算细帐,更要一目了然。
她自认为自己是最美的,年轻时的照片从没有落下。遇见心动的或不心动的男人都要拿出了晒。和她打招呼最多的是嫖客和情夫,自然的,正经的人瞧不上她,她也瞧不上人家。
但是这一次老太太遗产上的事,社员们被她唆使动了,为此事,她几夜激动未睡。驱使打锣匠去活动,自己要当未来的妇女主任。也委托那些情夫和嫖客们到时抽出手,给自己投上“庄严”的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