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围写诗歌,在市里文坛很混得开。各种场合很多朋友都嘁着他。
一是这人有趣儿,一杯啤酒下肚,会站立起来,甩动长发,给大家朗诵他的新作。再者,梅子围不张狂。不像有些个诗人,写几首除他自己谁也不明白的诗以后,在酒桌上,要么让人欣赏他的眼白,要么展示自己下巴。
梅子围不,他几乎从来不和别人谈诗,除非他喝多,会说诗是他妈的臭狗屎之类。也从不说他堕落以后要去写小说之类的疯话。基本上很谦虚。谦虚的人,怎么会招人厌恶?
我因此喜欢他。我是写小说的。我们却成了好友。这在市里文学圈很难让人理解。谁都知道,文人注重帮派。小说、诗歌、散文的作者,内心里互相都瞧不起对方。大家在一起的时候,状态很乱,关系很微妙。
很长一段时间,梅子围写诗并不用电脑。他皱着眉头说,那玩艺怎能给人激情?他极力主张用钢笔稿纸写作,并身体力行,写好,找人给打印。打字室的漂亮妹妹不识他的字,他于是不厌其烦朗诵给她听。直到小姑娘一听到他朗诵,就微微皱眉。
人家皱过几次眉头,梅子围觉得不好意思。诗人的观察力很细致,思维很敏感。她又不是咱的媳妇,总这么折磨人家,不太像话啊。
所以,梅子围试验性质地在家添置一台电脑,开始一段很艰难的转型。但梅子围有时的确觉得痛苦。诗人的灵感一来,挡都挡不住的。可他打字用全拼,有些字老半天找不到,等找到,灵感像一条鱼一样游走了。
每当此时,梅子围就习惯揪自己本就不太多的头发。幸好,这一关很快过了。
梅子围当然要上网。
有了电脑,谁还不上网呢?
一帮朋友知道梅子围进了网络,都拿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觉得,这怎么可能?老梅同志不是一向对电脑有情绪吗?但一群在网上钻久的虫儿,都想让梅子围的诗出现在自己喜欢的论坛。这可忙坏了梅子围,光一项发帖就学了整整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我突然看到了跌跌撞撞闯入聊天室的梅子围,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大家都着了马甲,唯独梅子围原名注册,这下惨了,都跟他打招呼,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打字奇慢,憋了好半天,才发出三个字,大家好。像领导口气。大家都笑。
第二天,我跟他讲,你真菜。
他迷茫着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一只菜鸟。
菜鸟是什么鸟?
你这问话,证明你这只鸟菜得很地道。
他抓抓头皮,笑,我明白了。
但很快梅子围就向所有人证明,他的菜鸟培训期非常短。标志之一,他在极短时间内,届然能够熟练地操作QQ。有一天,他极神秘地把嘴巴凑到我耳朵边说,老宗,一段网恋可能在一个叫梅子围的人身上发生。
我盯看他半天,问,哪个MM被你泡了?
他抿着嘴乐,你清是谁?
我说,我哪能猜得到?
就那个给我打字的小姑娘。
我差点晕倒!
我必须得告诉你.梅子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文联作协之类的文化部门工作。他是个机关干部。机关干部鼓捣诗歌,够新鲜吧?对梅子围来说,尤其如此。他所在的科室,是可以批条子办手续的那种要害部位。
谁都知道,那是一块什么土壤。不管那里长出什么庄稼,或者干脆是棵狗尾巴草,都没有像长出一个诗人来那么令人不可思议。
后来,发生在梅子围身上的事,证明他也没有跳出那个约定俗成的观点。
诗人梅子围被抓了。
因为受贿。
而且,数额大得足让他用十年的青春来交换。
我得去看他呀,都是朋友。再说,现在,受贿有什么奇怪呢?我早就说过,梅子围在那个环境不受贿,那才见鬼。朋友们常说,你倒想腐败,你有那条件吗?这话很对。
梅子围当时在看守所。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红色马甲——那里关押的每个人都穿有一件。长头发消失,脑壳光亮得很具喜剧效果。在梅子围眼睛里,我丝毫都没有捕捉到诗人往昔的光芒。
相对无言。好半天,梅子围嘿的一声笑了。梅子围说,老宗,你猜我最后一笔收了多少钱?二十万。我不解,老梅,这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当时,那人带来十万。你知道我跟他说什么吗?我跟他讲,你这人真菜。他问,您说什么?我说,你是一只菜鸟。那人真聪明,居然马上领会到我的意思,又加了十万。
我微笑。有点意思。
梅子围被带进去时,我突然想起个问题。我问,老梅,以后,还会不会写诗?他回过头来,瞧着我的眼睛,半天,才叹口气,不写了,我该写小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