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对日本法西斯军阀的侵略抗战,已经有一年了,虽则失地很多,而民众的敌忾心,反而加强,国家的统一业,因以告成;以失来偿得,的确也还偿得过。可是以战争而论,截至现在为止,我们该坦白地承认,并没有取得绝对的胜利。这原因,不在武器的不足,不在士兵的不勇,也不在国际助力的缺乏,根本问题,总还是在政治的不良。所以,我常常说,我们的军事上的失败,与其说在物质方面,还不如说在精神方面,来得适当,中国政治的不良,虽则积弊很深,但是贪污、不公、虚浮、腐败到绝顶的一段,当从国民政府分共以后算起,直到现在为止的一个时期。
从前的贪官污吏,私财积至百万,已经是为众所共弃,青史上最坏的人了;但是现在呢,且数_.数中央的大吏,在外国银行的存款,在外国市场的投资,在外国通都大邑的产业,节节都是在几万万以上,他们并没有兴产业,他们也没有做商贾,这些钱究竟是哪里来的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居上者既然贪污,下面的人自然再也没有一个廉洁的了。就是到了生死存亡的现在,将领中间,仍有克扣军饷的。办军需,造工事的,个个都挂羊头,卖狗肉,一攫而又至千金万金万万金。伤兵医院长,难民救济所长,吃慈善饭的善棍。也还是一个样子。县知事,科长科员,下而至于办事员书记,公家的钱,老百姓的钱,敲得着便敲,诈得到便诈。直到联保主任,有借派公债抽壮丁而发财的,也有因办公差,放款项而得利的。而谋利不怕血腥臭得最厉害的,尤其是散布在各地的各级党棍子。中央虽也有严惩贪污的明文,实际上也着实执行了几次枪决;可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贪污只在五百元上下的,倒死得很多,而贪污到几百万以上的,非但毫不受影响,中央却还似乎是少他们不得的样子,左一个委员,右一个部长,总是非他们莫办然的。
官纪不正之后,自然是赏罚不明了。对国家民族,对抗战有功绩的人,膺中央的重赏者,原也不少,但是真正的专门人才,真正的想为国效命的忠良分子,大批都被摒而不用;当道的,负重任的,多半或是一党一派的私人,或是出卖狗皮膏药的贩子。明朝的亡,亡于东厂;现在虽则已没有了外戚宦官,但是这一种风气,又何尝与明末有点儿两样呢。抡擢人才,天下为公,取消小组织的命令,虽也尽管在发;可是小组织的活动依然,精诚团结的实效,一些也不曾得收。你排斥我,我排斥你,你也只想保存实力,我也只想扶持党羽,正义不伸,廉耻丧尽,貌合神离,利令智昏,滔滔者天下皆是。在南京是如此,到了武汉,也还难免这样,降而至于内地各处,只有得比从前更暗无天日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在这一种政治积弊之下,你说我们的战事,会不会取得绝对胜利的呢!
至于前线的士兵哩,实在是可爱,实在为国家民族而牺牲,他们所得的,只是七折八扣的几元军饷,所吃的,只是几个铁样的馒头,日夜风餐雨淋,死守在壕沟里,以血肉之躯,而与敌人的精强炮火来拼,没有后悔,没有怨言。
这一种士兵,假如被西欧任何一国训练运用起来,有不独霸天下者,请你们来割我的头,食我的肉。
其次,是我们的老百姓了。做工事,是他们,上面发下来的钱,他们是拿不到的;被征用,被抽调,也是他们,上面的精详周到的命令,他们是看不到的。平时不施以教育,这时更不施以训练与组织,——原因也因为了党派,——实在饥饿不过了,受了几毫钱与几粒米的恩惠,为敌人所利用之后,受杀头枪毙等极刑的,也就是他们,上面的告诫,宣传品,他们或者是看不到,或者是看不懂。
上面所说的种种,还只是过去我们政治不良的一端,其他具体的细事,当然更举不胜举,书不胜书。中央近来也彻底地在励精图治,想把这些积弊,一件件的纠正过来。自第三期抗战序幕揭开以来,军事上已经有了把握,此后就在这政治的澄清。大约不久的将来,我们总可以看到一个绝大的变革,把过去的贪污不惩,赏罚不明,虚名是务的种种弊政除去,而实施抗战建国的政治,最后胜利的枢纽,就在这里,我们对中央的拥护与期待,也就在这里。
至于敌人的国情,与国际的助力哩,我们在这里可以不必说。木不自腐,虫何由生?依赖他人,亦非上策。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努力,只在于我们自己。
原载1938年8月4日香港《星岛日报》。
日本思想的中心
世界上无论哪一个民族,从头脑的简单、顽固,思想的保守、荒诞的两方面来说,总要以日本民族为第一。就是印度民族、朝鲜民族、马来民族,以及蒙古民族等,在这一点上,都不及日本民族的彻底。
要想了解这奇异的民族性的来源,照理,应该要先究明了日本民族的人种问题之后,才能明白。但是,在日本,研究学问,是要受军部的指挥的;是马是鹿,学者须先去请教军部,才能说话。若一不小心,将真理说了出来,学者就要被判处死刑。当执笔者,在日本流寓的时候,帝大的助教森户辰男,就因为翻译了一段克鲁泡特金的书籍而坐牢;大杉荣,也因为翻译了《互助论》及法勃耳的《昆虫记》而见杀。这一种事情,在日本是很多很多;也不准报纸揭发,所以日本的真正学者,天天在那里被杀被囚,我们只是没有法子知道。前几年的美浓部达吉因讲授天皇机构说而被控,只是每年在日本必有的数千件焚书坑儒案中之一小事。自此次侵略战争开始之后,公开的或秘密的被日本军部所虐杀的学者,为数已不止几千了,不过我们都无从知道而已。正因为这一个缘故,所以在日本,不能够研究日本人种的起源这一类的问题的;几个军部隶属下的人种学者,所准用的唯一材料与方法,是上军人妾宅去伺候,等军人大醉之后,随便说出来的一些主张或故事,就是材料的全部。并且连这一点点材料,学者们也还没有引用的自由,因为军部之外,还有一个警部。警部的变态心理,又是一种畸形的现象。他们因为月俸的薄,升迁的难,以及同类监视阶层的复杂与繁琐,平时就养成了一种仇视警部以外的各种人的心理。警部对军部,当然也是仇视的,但因为势不及,力不逮的缘故,便只好忍气吞声,而执下走之役。正惟其如此,所以更加强了他们仇视其他各种人的心理。警部的挑剔,虐待,无理取闹的检举,比军部还要阴险刻毒到万倍。在这两重枷锁之下,像日本人种的起源这一类的问题,在日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准确的文献发表的;倒是被日本人所轻视为野蛮民族的英法各东方学者,时常有关于这一类的研究发表。
照世界各学者的一般研究之所得,则可以断定,日本人种确是杂种。在日本民族——也就是大和民族——的血管里流着的血,有虾夷、马来、蒙古、朝鲜的种种,而汉族的一部分逋逃者,也是组成日本人种起源的一小单位。
正因为大和民族,是上述各民族的杂种之故,所以日本人自己不愿意承认;并且由军部的眼里看来,上述各民族,都是劣等民族,认他们为祖先,是一件极不名誉的事情,所以只好造出一个神或许多神道来做他们的祖先。
因此,日本民族,是神的子孙这一个神话,就变成了日本人思想的中心;而近年来愈演愈奇,神就是他们的祖先,军部就是神,所以日本就是军部这一个三位一体的畸形辩证论法,也就牢不可破地在他们的头脑里凝结住了。
写到了这里,读者或者会起疑问,那么日本的天皇的地位,究竟要算什么呢?是的,日本的天皇也就是神,和每一个日本人,都是神的子孙一样。
但是,由军部来说,天皇与军部以及每一个日本人,原都是神,但在这中间,却有正系旁系,及正作用副作用之分。日本天皇中,最正统的创始者是神武天皇,——日本的纪元,就系由神武天皇起的——是一位军神;所以攻城略地的日本军部,就是这一位军神的正系。至于天皇呢,不过是神的一个名义上的代表,实际上是应该受军部的支配的。故而日本的历史,名义上虽则是以天皇的名在纪年,然而实际上,却都是军部在那里左右一切,自谗杀其兄武内宿祢的甘美内宿祢起,一直下来,如苏我、物部、藤原、源氏、平氏、足利氏、织田、丰臣、德川等,都是军部的代表,在他们的治下,天皇非但没有一句话分,就是日用起居,都被逼迫得同乞丐一样;在明治以前的孝明天皇还是如此,现在又轮到昭和的头上来了,所以,无论从历史上,事实上来说,日本的军部,就是一切,日本的天皇不过是军部的一个御用品,也就是说,在日本只有军部才是神的正系,才是起正作用的神这一句话,是可以成立的。
因为日本的传统思想是这样,所以一切的教育、社会、法制,以及生活起居、男女问题等,都只有一个根底,就是日本就是军部,军部就是神道的这一个一元理论。凡违背这一思想或与这一元理论相反的一切言论、组织、活动,都是犯法的,都可以被秘密或公开地处死的;父以此教子,子以此传孙,陈陈相因,世世相袭,除此以外无真理,无科学,也无世界。所以,日本的军部,非但负有杀戮人民,压迫天皇的使命,并且还有统一世界,杀戮、虐待任何种族,任何国民的特权。
这些,就是日本人的思想,也即是日本人的全部头脑。所以地心吸力、电气、南北美洲等,在日本,只能说是日本军部所发明所发见的。你若提一提牛顿、来顿瓶、哥伦布等名词,就是不敬,就可以被处死,可以被监禁。
最简单的例,可以以日本武士的试刀,及日本武人的禁止女人穿裤的两件事情来说明。武士的刀,是军人的魂,凡一武人,要试试他的刀的时候,无论跑上哪里去,就可以逢人便砍。这一贯的思想与风尚,在前三年的二月二十六日的东京杀阁员,与前年当南京陷落时,两个军人的比赛杀戮中国妇孺两事上,可以看得出来。此外,则日本军人,对于无论哪一阶级,或哪一国的妇人,都有强奸的天赋之权,也是日本的神道思想之一;所以,在日本武人是禁止女人穿裤的,为的是谋军人的便利。而军人人宫,也可以自由行动;日本历史上,凡军人污乱宫闱的纪事,每朝都有。现在,则日本皇军,在中国各地的奸淫掳掠,正书不胜书。
明了了这些,我们就可以说是明了了日本民族头脑简单顽固。思想保守荒诞的正因,也便是握住了日本思想的中心。日本人常以这一个笑话,传为日本教育上的美谈。有一先生,问一小学生说:“你将来大起来,想做一个什么?”小学生立即回答说:“要做一个陆军中将!”先生问:“为什么不做陆军大将?”小学生说:“因为爸爸是陆军中将!”
日本人的思想,头脑,三千年来,是没有什么变更的。他们的学者中间,还没有一个人出来主张,立下一个中国字是日本军部所发明的学说,却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奇事。哲学家斯必诺查说:“人类的大患,只在自欺!”日本人正犯了这一个死症。
大家都在说,日本人是祖先崇拜狂者;但是这祖先崇拜的教义,却是由军人崇拜上来的。因为他们都只在说是神的子孙,是神武天皇的直系,所以要追源祖先,不得不倒溯上神武天皇的身上。而神武天皇却是一位军神。
日本的政治、宗教、道德,都出于一源,就是一个“神道”;而这神道,就只有一个教人崇拜军部,盲从军部的唯一理论。
总之,在日本,没有天皇,没有人民,也没有国家、法律、思想,以及近代文化所产生的一切;若要简括的来说一句的话,日本就只有军部,和附属在军部底下的许多毒蛇疯犬似的军人。日本思想的中心,也不外乎此而已。
但每一个定例,必有例外一样,在日本,与这中心思想相反的思想,不时也有得出现。从历史上来看,如每一朝被军部所残害的各文人,各忠臣,最有名的如忠臣管原,忠臣楠子,宗教家日莲上人等都是。但是忠臣或文人的势力,终于是敌不过军部的;所以归根结底,我们若要把日本思想的中心一言道破的话,只能如上面那样的一个说法;军部是日本的一切,日本的一切就只是军部。所谓NipponisIIp者就是IIlilitaIism,也就是JifIgoism的别名。
原载1939年2月1日新加坡《星洲日报半月刊》第十五期。
空袭闲谈
一般安居乐业的和平的国民,所最怕的,当然是生命的骤然停止。在太平之世,平常一个人的最大伤感,就在生离死别的两件事上。所以,没有经过战争,或自己的故乡,没有做过战场的人,提起空袭的两字,自然会谈虎而色变;因为空袭,就是等于被袭的地方的每一个人的生命的赌博;而在这赌博里,又是万无赢望的一个包输的局面。
英国人民的反对战争,就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萑背林机伦敦夜袭的恐怖心理还没有除去,英伦三岛,当飞机大炮等近代科学战具完成之后,还没有做过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