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边吃菜边喝酒,玩得倒也过瘾。酒过三巡,天上的月亮越升越高,几个人也都有了困意。又坐了一小会,就各自散去,回屋睡觉。
不远处的树林边缘,是谁在这露水深重的秋夜里,独自坐在树梢上,静静看着这一处,一语不发。直到那屋子里的灯火都熄灭了,也深深低留恋不肯挪开一寸,生怕错过她的每个细节。
可是这样的关注又能怎样,他不敢见她,不敢告诉她。
一切都是徒然。
轻轻地叹息声响起,无人得闻。
千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院子里,满脸的迷茫和疑惑。她明明是在房间里休息,躺在床上的,怎么会?
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啊!桃花都开了!
千珍的眼睛猛然张大,抬起眼看着四周。
她看见不远处,一个青衫男子坐在桃树枝头。那么细的一截树枝,却能承受得住,不打弯也不折断,仿佛那枝头之人比鸿毛还要轻。他静静地看着树下,嘴角处含着清浅的笑意,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
树下有个美貌的少女,正仰起她姣好的脸庞望着那男子,脸上盛满了温柔和浅浅的笑意。她一袭绯衣,沐浴在月光下,犹如坠落凡尘的仙子。
千珍仔细地看了一会,才发现那女子看的并不是那个树上的男子,而是朵朵盛开的桃花。千珍站的这个地方,乍看上去,就像这两人在对视一样。可事实上并不是,一个看人,一个看花,那似乎是绞在一起的视线并没有任何交集。
为何,让人有些伤感啊。
“这景象美吗?”
千珍下意识地答道:“很美。”说完才惊觉不对,立刻转身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男子,“是谁……你?!”
她眼前的这个正是不远处坐在树头的青衣男子,回身却见那对视在一起的男女仍旧在原地,忍不住摇头:“你不是人。”
那男子点点头:“我是桃花精,是在这院子里修炼成的。”
千珍又看了看不远处,问道:“你们……”
“我喜欢她。”那男子毫不犹豫地道,“从我修炼成精以来,她就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我看了她十年,却从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后来她走了,我却不能离开。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只能在这里,等她回来。”
千珍疑惑道:“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那男子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倩影,“她那么美好,我怎么忍心吓到她。我是一丁点伤害她的事情都做不出来的,她如果痛苦的话,我的难过会是她的千倍、万倍,我是那么爱她啊。”
千珍忍不住摇头:“可是你不说,她永远不知道,有什么用?”
“所以,我后悔了啊。”青衣男子转过身来,看向千珍的眼里带着乞求,“我想求仙子一件事。”
千珍一怔,他竟然能看出自己的身份。
男子道:“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告诉她我喜欢她这件事。求仙子找到她,然后替我告诉她,我爱她。多谢了……”
“你应该……”
她的话未说完,周围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她眼看着那青衣男子化作漫天桃花瓣,随风消散。
那后半句话也只能说给风听了:“自己告诉她啊……”
早晨起来后,千珍把事情说给其他人听。
莫轩鬼叫:“太坑人了吧!找个鬼宅给我们住!”为什么跟着千珍,总会遇上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千珍和莫情一起白他:“这个不是重点好不好!”
莫轩想了想:“也是,听起来那个桃花精还挺痴情的,跟我有的一比。看在他妖品还不错的份上,帮他了!”
莫情无语,这人自恋的!
赵天佑抬起头:“我们去查一查吧。”
村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喜欢说这些不大好的陈年往事。
千珍他们经过多方询问,磨了那个好心的大婶许久。那大婶也许觉得自己闺女当初把人家领到那宅子里是自己理亏,最后终于松口,把事情告诉了他们。
那宅子的主人是个叫桃娘的美貌女子。家里世世代代都种桃花,这孩子也随了祖宗,对桃花爱的不得了。从小开始就不停地种桃树,种满了院子又往后山种。这村子里的人闲着没事也喜欢帮着她种。后来这里的桃花树开的特别好被外地的商人看上,就来高价收购,这村子也才因此而闻名。
那姑娘每次桃花盛开的时候都会在院子里跳舞,说是给桃花看的。她说万物有情,桃花也是懂得欣赏的,她想让这些花也开心。只可惜红颜薄命,后来那姑娘得了一场重病,久治不愈,之后没几个月就过世了。
几个人知道事实后,心情都很沉重。
那姑娘已经死了,该怎么跟那个桃花精说呢。
当天晚上,千珍却没有再梦见青衣男子。她只是看到开满桃花的院子中间,那叫桃娘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千珍是神仙,她迄今为止,不知道看过多少舞蹈,也认识许多天上人间闻名的舞者。可是从来没有这一支让人震撼,让人心惊。那是用心跳出来的,是任何人都无法与之比肩的,连天上的舞姬也不能。
第二天,他们就起程离开了。
离开桃源村的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天空湛蓝。
千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种满桃花树的小小村庄。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其实那桃花精什么都知道,只是伤心过度之下,硬生生将这事实掩埋了起来。时间一久,他便觉得那姑娘还活着,只是出了远门。他一直遗憾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便千方百计地想托梦于人,替他转告。
爱到深处,便是痴了傻了,也都是值得的。
也是机缘巧合,凡人感受不到的,身为神仙的千珍却看见了。
那段凄美的爱,他们是无法传达了。可是埋葬在漫天的桃花里,也算是一种归宿了吧,一种凄惨的却也美好的归宿。
世上总有生离死别,她发现自己已经难过不起来了。
且说千珍几个人就这样跟游玩似地走了大半年,当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时,他们到了密州。
大雪封路,想走也无能为力,正好坐下来商量一下往后的行程。眼看年关将至,莫情莫轩还想赶回家里过年,可眼下走了这么许久也一无所获,回去的话也不好交代,真是进退维谷。
千珍更是苦恼,也不想再麻烦他们了。
莫情莫轩着急,赵天佑倒是无所谓,他随刘希林常年在外,再说陆远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回不回去并不要紧。
在客栈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千珍决定出去走走。
外面的雪仍旧在下,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许是都不待见这样的天气。千珍边琢磨心思边走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出了城。刚到城门口,一阵寒风就刮了过来,千珍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紧了紧衣衫,抬眼望去。
目光所及之处,银装素裹。
雪还在下,鹅毛片子一样大。冬天的北方就这点好,能看到这么美的雪景。
她跺了跺脚让自己暖和些,就又接着往外走。城外是大片树林子,也是这密州城的护城林。来的时候雪下得紧,只顾着赶快进城安顿,她也没顾着看景,现在来看,倒是真的别有一番趣味。
千珍特意错开来时的那条大路,捡了个不常有人走动的小道慢悠悠往前晃。
路才走了没多远,她就觉得脚下不大对劲。怎么说呢,总感觉这块地方,特别地……软?
千珍急忙抬起脚,低头细细看去。只见地上白乎乎地一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小雪丘,事实上却是白色的皮毛。千珍蹲下身,把旁边的雪慢慢扒开,底下的东西缓缓露出来了。
千珍歪着脑袋看了半晌,迟疑地伸出手将那团东西翻了过来。
原来是一只银色的动物。可是这东西,怎么形容呢,长的很是奇怪,身长不过一尺,耳朵尖尖、似犬非犬;身体健硕、似猪非猪;样子虽然不是很难看,但乍一眼看上去,总觉得怪怪的。但看的顺眼了,就觉得这东西挺憨实的。
刚才把它翻过来时,触手温热,尚有一丝气息,应该只是冻僵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碰上我,算你好运了。”千珍干脆俯身将它抱起来,转身回城。那东西可能感觉到热源,无意识地往千珍怀里缩了缩。
回到客栈,千珍把抱在怀里的动物放到床上,拿被子一裹,又找来几个小暖炉塞进去。把那小东西舒服得直哼哼。
朦胧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对话。
“千珍姑娘,你打哪弄的这个东西,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本神兽英姿飒爽!
“路上捡的,小东西长的很可爱吧!”
都说了不是东西了!可爱……嗯,才有鬼!这叫帅气!
“别说,这小东西还真是挺可爱的,是吧赵大哥?”
再说本神兽是东西,我跟你急!我……,哼,还是先睡会再说吧。
他是被一股香味给唤醒的,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就听见有人说:“啊,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是猪咧,小东西~”
你才是小东西!
他噌地跳起来,甩甩头,瞪着桌边那个说话的人。是个女的,年纪不大,侧脸长的还挺精致的,看着……很眼熟啊。等她转过身来,立刻吓了一跳,失声喊道:“皓婴!”
千珍刚把一盘子菜放到桌上,闻声吓了一跳,诧异地看着床头上立着的动物,“你,你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说话?!妖怪!”
“别拿本神兽跟妖精那种低级的东西相提并论。”他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下巴一抬,傲然道,“本座是上古神兽——猰貐!”
“神兽猰貐?”千珍端着下巴沉思着,记起了《博物志》上的那段话:神兽猰貐,形似犬,解变化,毛发银白,性温和,通人性,却极难驯服;若收归旗下,则为主而忠,矢志不渝。
狐疑地看着他,忍不住道:“猰貐兽性温和,通人性,看你一副傲慢自己的样子,谎撒的也太离谱了吧?”
那神兽被她抢白,脸一下子就黑了。
“先不说这些了。”千珍开心地指着桌子上的东西,“你应该饿了吧,小东西,过来吃吧。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让厨子素食和荤菜各弄了点。”
“不许再叫我小东西!呐,警告你啊,我有名字的,我叫银晢!”
等银晢吃饱喝足后,赵天佑来找千珍,说是莫情莫轩已经商量出了结果,反正离过年还有两个月,索性再陪千珍走一段。等实在是不能再走时,他们再赶回去,而赵天佑则会留下来。
晚上的时候,千珍把银晢带到大堂里,介绍给几人。赵天佑等人跟着千珍的时候见过不少妖魔鬼怪,此刻对于这个会说话的猰貐兽已经不是很惊讶了,也就平静地接受了。
回到房里后,银晢看着忙前忙后收拾东西的千珍,突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千珍忙里偷闲地答道:“闲逛呗,不对,这应该是我问你的吧?”
“你也知道我是神兽啦。”银晢趴到床上,抬着眼皮,“追一个妖怪,不知不觉就追到这附近了,后来太累了,索性就地休息一下。”
千珍无语地看向他:“所以你就在雪地里装尸体。”
神兽撇嘴:“谁知道会下雪的。”
千珍瞪大了眼:“你睡了多久啊!”
“不多,也就三天吧。”
“猪!”
千珍忙活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床边支起了一个简易的小床,然后把银晢放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好。她满意地点头:“没想到本姑娘这么心灵手巧啊!”
银晢鄙夷地看着这个安身之所,就这么个破玩意,你弄了半个时辰,还好意思说自己心灵手巧!
熄灯后,屋子里静下来,银晢却是如何也睡不着,瞪着晶亮的一双眼望着外面。雪已经停了,天应该还阴着,但莹白的雪把外面映得犹如月光铺地,也不是很黑。万籁俱寂,他忍不住看向床上的女子。
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这孩子应该就是了。
人界三千多年的守候,终于等来了最大的报酬。他默默感叹着,翻了个身,只听轰隆一声响,天旋地转间,那个费了半个时辰搭建的临时床位轰然倒塌!
“心灵手巧”的千珍被惊醒,迷迷糊糊道:“吵什么啊……”
银晢艰难地从废墟里爬出来,郁闷地瞪着她。
既然雪已经停了,第二天收拾好以后,几人照常启程,当然多带了一只猰貐兽。银晢一直窝在千珍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千珍说话。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千珍耸肩:“不知道啊,就是一直往东走。”
“那没有目的地?”
千珍点头。
神兽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那去灵山岛吧。”
“啊?”千珍先是一怔,而后慢慢平静下来,默默地点点头,告诉了其他人。
路线稍稍地改变,其他人并没有意见。只有千珍,看着银晢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心头仿佛压上一块大石,挪不开取不出,憋闷得厉害。她的拳头缓缓低握紧又放松,终于无力地垂落在马背上。
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不会,即便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认命好了。
嘴角挑起一抹苦笑,她默不作声地搂紧猰貐兽。
走了几天后,他们到了东海边上,灵山岛明显在海上,只能听从银晢的话,弃马乘船。几人先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修整了一晚,次日清晨租了一艘船和一个渔夫,才动身前往。时值冬日,海上虽然没有陆地上冷,却也够呛。
几个人缩在船舱里,围着暖炉,艳羡地看着外面迎风驾船的渔夫。
船行了两个时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灵山岛,下船后,直奔灵山。
此时天气虽然很好,但灵山前些天肯定也下过雪,如今雪还积得很深,他们站在山脚,望着遥远的白色山顶,几乎想昏过去。
银晢对几人道:“除千珍外,其余人全部守在山下。”
赵天佑脱口问道:“为什么!”
银晢瞥他一眼,淡淡道:“天命。”
场面因为银晢的一番干涉,变得有些尴尬。千珍见状,连忙道:“没关系的,你们先找个地方呆着,有银晢陪着,我不会有事的。”
莫轩哼哼一声,就是有他才不放心!
莫情面有忧色:“可是……”
“路总是要走下去嘛。”千珍淡淡一笑,“再说万一山上有妖怪就不好了,你们毕竟是凡人,万一遇上危险就不好了。你们就安心地在这里等我的消息,我一定会安全回来的,一定!”
看到那双纯净的眸子里满是坚定的光时,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踏着细碎的白雪去找能投宿的地方了。赵天佑以为自己真的能狠下心,回头的一瞬,却发现那女子的影子早已不见,唯有漫天雪地中淡淡的一个影子。
赵天佑握紧了双拳,不放心,更多的是不甘心。
如果有一天可以强大到与她并肩而立,那就好了。
上山后,银晢直接领着千珍去了一个山洞。千珍一路上都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抱着银晢,听他的指挥。
山洞里很暗,银晢就跳下来自己走路,千珍施展法术照亮周围。
走了只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明亮,俨然是一间石室。石室不大不小,顶上镶着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发出冷冷的白光。四壁平整,对面墙壁上开着一个正好能通过人的矩形石廊,通道内灯火通明。
千珍收了法术,自觉地抱起银晢,仍旧一言不发地往石廊走去。
走了会,听见银晢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千珍一愣:“什么?”
“我不懂得温柔,一向都是这样。”银晢默默道,“我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懂得安慰人,不懂得理解人,就是这样。刚才因为我的话伤害到了你和你的朋友,我跟你道歉。”
千珍摇头:“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银晢抬头看她。
千珍目视前方,脸上淡淡的,似乎什么也没有:“从小,我就经常听到很多人在私底下议论我。可是因为我是公主,所以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后来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麻木了,不当成一回事了。”
银晢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在说,我一个人堵不住那么多张嘴的。而且他们众口一词,说的都是我不好,我怎么去反驳啊。”千珍无所谓地笑笑,“后来习惯了,我就是我啊,干嘛在意他们说什么。再说了,我只要在乎关心我的人就好了。”
两个都沉默了下来。
不久之后,前方出现一条大河,宽有三十几丈,河里的水呈黑色,透着诡异之气。
银晢懒懒地开口:“扔块石头。”
千珍乖乖地就地捡起一块石头,随手扔进河里。顽石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河里。然而就在它触碰到河面的刹那,突然化成齑粉,消弭了。黑黄的粉末无风自起,很快便流逝了。
“你是神兽,一定会驭风咒,飞过去呗!”
“黑水之上,鸟飞而沉,风绕其而行。我可不想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那绕路吧,绕路总能行吧。”
“这山洞周围设了强力的结界,我绕了三千年都没绕过去。”
“那挖地道呗,挖地道总能行吧。”
“据我所知,这条河足有三千丈之深,你挖给我看看!”
听到自己的想法被接二连三的否定,千珍顿时泄了气。哭丧着一张脸,“那怎么办?”
银晢不再理会她,开始在河边徘徊。才走了一圈,他的脸就黑了,因为最右边有一座石桥,横贯黑水河之上!
千珍自然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看向银晢:“我说你一天到晚地在看什么啊?三千年啊,你的眼睛不会是摆设吧,白长了!”
“啰嗦!”
再往前走,仍旧是走廊。大概一炷香后,他们到了一面巨大的石墙前面。墙上没有门,只有一面一人多高的椭圆形镜子。镜面光滑如水,却映不出人的影子。伸手触摸,发现它竟然是柔软的,还会轻轻荡漾。
银晢淡淡道:“进去吧。”
千珍点头,抬脚,缓缓地,溶入其中。
走出镜子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玉制圆桌上发着幽幽蓝光的珠璧。
这屋子皆是以玉石为砖而砌,墙壁上挂满了镜子——各式各样的铜镜反射着珠璧幽蓝的光,映得整个屋子都是蓝色的。清蓝洁净,透着说不出的气氛,有些诡异——那些镜中此刻呈现的都是这个刚刚走进来的千珍,表情却是各异的。
有的微笑,有的蹙眉,有的愤怒,有的开心……
不对!这不对呀!千珍愕然四顾,她身处一片幽蓝之中,脸上和白色的衣服都被映成了幽幽蓝色,可是……为何这镜中之人仍旧是素净的面容和洁白的衣裳!那个人,那个镜中的女子,不是她!可是不是她,是谁?
“不要再看了。”
平淡的声音传入耳畔,她霍然低首看向怀中的猰貐兽。它低着头,淡淡道:“这些镜子所倒映出来的都是幻象,若再执迷地看下去,就醒不来了。快走,向对面的那面铜镜里走,那里是出口。”
千珍摇摇头,驱散混沌一片的思虑,咬咬牙,向对面的铜镜走去。踏入镜子的那一瞬间,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叹息,似真似幻。
这里的铜镜是往事水做成的,它们所映出的是人的前世,猰貐兽垂下眼睑,莫名地心中叹息。
这个丫头并未注意到,那些镜子里根本就没有它的影子。
因为——它本就没有前世,更没有来生。
之后的走廊,不知为何发出炫目的白光,刺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千珍只得半闭着眼,凭感觉向前移动。“站住!”突地一声厉喝,她停了下来。
千珍不满地发问:“又怎么了?”神兽瞥她一眼,平静道:“我还不想死。”
千珍好奇地看向脚边,登时就傻了——黑洞洞地一片,这是个悬崖啊!而她此刻就站在峭壁上,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
“啊啊啊——”
神兽脑门青筋蹦起:“闭嘴,吵死了!”
深渊有五十几丈长,深黑不见底,与这里明晃晃的一片对比鲜明。她喃喃道:“这么远想跃过去真的不容易。”
“没那么简单。”怀里的神兽突然开口,眼神雪亮,“这深渊深不见底,可掉进去却摔不死,因为它只会让你永久地坠落,直至死亡,就像无底洞一样。若是从上掠过,那可就更麻烦了。底下会伸出藤蔓抓住你横渡者,紧紧低缠绕住,拉进去!就算有通天咒语也解不开这些植物的纠缠,它会让你万劫不复。”
“真有那么厉害么?”千珍拔下一根头发,指着它念了一句咒,只是一瞬间,那根头发变成了一只紫色蝴蝶。
银晢不解:“你做什么?”
“这是化影,所谓化影就是以极快的速度飞行,而让眼睛无法识别出来。”她轻轻吹了下化影碟,似是受了命令,那蝴蝶轻盈地飞起,忽地——眨眼间,翅膀扇动的速度变快了,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向深渊的另一边,快得连影子都消失了!
白光自深渊中猝然跃出,就在白光出现的刹那,化影忽然闪现——已然断了一只翅膀,如颓败的秋叶缓缓飘落。一击成功,那藤蔓凝滞片刻,紧紧缠绕住它,拖着一起缩回渊底。
“无聊。”神兽显然没有吃惊。这些藤蔓能识别“生”的气息,只要是活物,他们便不会放过。
这样地攻击,天地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开的。
一定有玄机,一定有。否则怎么过去,否则怎么真相大白。
银晢从千珍怀中跳了出去,径直沿着笔直平坦的渊之岸踱着脚步。忽地,黑白之外的又一种颜色映入眼中——纯净的碧色,那是个碧玉精雕呈的厚重的方形实心石柱,半人多高,柱上雕着飞龙舞凤,栩栩如生。
“好漂亮啊。”一个赞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身体一轻,自己已被千珍拎了起来,“银晢你看,多漂亮的棋盘。”
银晢低首,果然发现这柱顶平坦光滑,中层有无数黑色条纹恰好组成了一副棋盘,棋盘上放着棋子,是未分胜负的残局。
千珍看了半晌突然开口,“真是巧啊。”
银晢瞥她:“什么?”
“你看。”千珍单手揽住它,另一只手指着棋盘,“这个洞里仅有黑白两种颜色,跟棋子不是一样么?对了,要是这样……”
神兽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千珍开始不停地移动着棋子,过了好一会,当银晢都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听见千珍兴奋地道,“银晢快看,像不像?”
“像什么?”银晢不耐烦地再次看向棋盘,只一眼便呆住——黑色的棋子全部搁在中间,组成了一片黑色领域,犹如深渊;而白色棋子则分布两旁,正似这白色地面;黑色棋子数量正好,不多不少地将白色一截为二,正像这个山洞里的黑色深渊和白色地面!
“我懂了!”神兽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千珍一跳。它跳回地面,绕着石柱在寻找什么。
“在这里!”神兽无声地笑了,而后按下石柱上唯一突出的一个圆形矶璜。就在那会,石柱自动转了起来,刹那间地动山摇!
千珍惊呼出声,艰难地维持着身形,瞬间,一切突然间静止。诧然回首,却发现身后的景致已变了——就在方才,棋盘位置改变时,这个山洞里的一切也随之改变了位置。
他们已经度过深渊,到达对岸。
这次只走了几步,就到目的地。是真的目的地了。
前边是一个正常的敞开的石门。走进去后,首先入目的是屋子正中央以汉白玉砌成的直径不过一丈的水池。池中莲花一朵,晶莹纤细的梗和似动未动的花朵皆为水晶精心雕琢而成,巧夺天工。
怒放的水晶莲花之上有一碧色乌龟,而此刻那只有手掌般大小的乌龟正用它的绿豆小眼盯着来人。
千珍正看得出神,耳边传来神兽的惊呼声:“绿也!”
千珍回神:“啊?什么,什么绿叶?”
银晢跳下来,走到汉白玉水池边,目光紧紧盯着那只奇怪的乌龟。突然眸光一厉,周身顿时发出耀目的白光。千珍眼睁睁看着他越长越大,变成一头高大的猛兽!
那猛兽高约五尺,头颅饱满,四肢稍短,两颗狭长的獠牙发出森然的光,全身银白的皮毛光鲜亮丽。而此刻这头猛兽正用它深蓝的双眼狠狠瞪着桌子上的人,由于紧张,全身的毛发几乎都竖了起来,尖利的爪子紧贴地面。
千珍惊呼:“这是你的原形吗?银晢,好厉害啊!”
银晢却不说话,目光一点不肯移开,冷冷地道:“说吧。”
那乌龟却是一言不发,一直跟他对视着。许久之后,银晢终于被挫败,无奈地叹息一声,变回小小的样子。
千珍见罢,忽然伸手把那只乌龟从莲花里取了出来,放在手掌上,举到银晢的眼前:“这样说话方便一点。”
银晢:“……”
千珍看着两只动物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对银晢道:“它好像不会说话啊,银晢你也真是的,别看见比自己可爱的动物,就以为是成了精的好不好?”
银晢青筋暴起:“……你给我闭嘴!”
千珍撇嘴:“小气。”
银晢也不理她了,这人真是赖皮!眼睛刚转到绿也那里,就见它的绿豆小眼转了转,盯着不远处的墙壁。这屋子四周都是以水晶雕琢,水晶之后似乎是涂着一层金粉,这样来回的反射,映得整个屋子金碧堂皇的,甚是华丽。
银晢和千珍顺着绿也的眼神看过去,凹凸不平的墙壁里,影影罩罩的似有一柄长剑的轮廓。银晢的眼中闪过震惊,好一会才慢慢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对千珍道:“去把那把剑拿出来。”
千珍看他:“为什么?”
银晢吐血:“叫你拿就去拿,废话那么多干嘛!”
千珍无辜地道:“可是没有斧头啊。”
银晢无语地望着她:“拿斧头干嘛啊!”
千珍指着那块墙壁:“不劈开怎么拿出来。”
银晢无力地望着她:“那些水晶是幻象,直接伸手就能拿出来!”
千珍点点头,将小乌龟放到银晢脑袋顶上,自己走过去。站定,看着墙壁,深吸了一口气后,探出手慢慢地穿过去,扣住剑柄,缓缓低将剑拉了出来。拿剑之人并未发现,在她握住剑的同时时,有浓重的戾气散出,却又在瞬间融入剑中,再无异常。
这剑似是以纯金打造,样子甚是华丽。拿在手里却挺轻的,剑鞘上刻着三个隶书小字:玄金剑。剑柄上挂着一条奇怪的银链子,下面缀着一棵拇指大小的红色宝石,晶莹剔透,在金光下流转出华丽的璎珞。
千珍走回去,递到有些失神的银晢跟前:“喏,拿到了。”
银晢摇摇头:“这剑,是给你的。”
千珍一愣,而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银晢道:“这把剑……叫做玄金剑,很出名的。”
她将挂在上面的银链子挑起,仔细看了半晌,诧异地道:“这个是血宝啊!”
银晢和绿豆小眼都看过来。
千珍解释道:“书上说的。‘血宝之术’是上古之术,传说很难炼制。每颗血宝里都含有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
银晢忽然道:“戴上!”
千珍莫名其妙地看过去。
“你不是不能修炼法术吗?以后它就是你的内丹。”
千珍点头,也对。便腾出手来,把链子戴起来,将血宝塞到衣服里。
走完了原来走过的路后,终于从那扰人的山洞里出来了,只是进去时是两个,出来后变成了三个,多了只小乌龟。千珍站在雪地上,长长吸了口空气。
银晢抱怨道:“冷死了,快下山啦!”
千珍一到山下就看见赵天佑他们正靠坐在一块大石边休息,边向他们奔去边招手,怀里的银晢被颠得七荤八素。她跑到赵天佑面前,满面微笑:“佑哥哥,我回来啦!你看,我平安无事,哈哈,我是不是很厉害!”
“珍儿。”
这声呼唤一出口,可能连赵天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里面满含的情愫。千珍向来粗枝大叶,更是没有察觉到。
赵天佑凝视她半晌,突然一伸手,将她扯进了怀里。千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了怔,低声吐出几个字:“佑哥哥。”
心中莫名地悸动,他的双臂收的更紧。
莫情莫轩眼底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芒。
“喂,你们……够了没有?”
被挤得喘不过气的银晢再也忍受不了,喘息着开口。赵天佑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松开千珍。
气氛正尴尬时,旁边出来弱弱的声音:“公主,三公主。”
千珍疑惑地看着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这群奇形怪状的……东西?她仔细辨认,才认出原来是龙宫的虾兵蟹将。
千珍疑惑地问赵天佑:“怎么了,你们怎么跟他们在一块?”
莫轩睨了虾兵蟹将一眼:“我们刚走了两步,这群玩意就冒了出来,说是东海龙宫的虾兵蟹将,非要保护我们周全,不让跟着就死皮赖脸地守在这里了!”
千珍皱眉。
一个虾兵看到,立刻点头哈腰地道:“启禀三公主,是我家三太子特地让小的们接几位贵客来这里的,太子自己一会儿就到。”
趁着这会,千珍又把新收的绿也介绍给他们。这小乌龟可爱得不得了,惹得周围人都很喜欢。
果然没多会,就见海面上水波起伏,敖申从慢慢地从水底走过来。
千珍开心地奔过去,喊了声:“敖哥哥!”
敖申微笑,摸摸她的脑袋:“珍儿想我了?”
千珍撇嘴:“当然了,我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啊!”
银晢躺在千珍怀里,安静地跟不存在一样。
“你回来了,是不是天界赢了!”
“嗯,天帝御驾亲征,妖魔都被震慑了,我们只两个月就凯旋而归了。”
“打仗很辛苦吧,敖哥哥有受伤吗?”
“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受伤……”
这边两人叙旧,其他人却在好奇地观望着。
千珍忙对几人解释道:“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东海三太子,敖申。”
几个人忽视点头,算是认识。敖申马上又低下头去,跟千珍说话。
莫情莫轩用探究的眼神在千珍和敖申之间瞄来瞄去,闻到一丝奸情的味道,再然后都下意识地去看赵天佑。
这一路走来,怎么也看出赵天佑对千珍的心思了。只是这个人吧,平时比较冷漠,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且,这东海三太子仪表堂堂,跟千珍又是青梅竹马,更何况,他们跟千珍才认识几天而已。
这情况,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敖申轻声对千珍道:“先跟我会龙宫吧,我已经通知了天庭,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了。”
千珍点头,把事情跟赵天佑他们说清楚。几个人见任务完成,本想就此告辞的,奈何敌不过千珍热情的邀请,就决定在龙宫住一晚后再离开。敖申也承诺会派人亲自护送。
她刻意地没有去问敖申,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又恰到时机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怕那人的答案说出口,她便再也没有面对他的勇气。说到底,其实她才是最最胆小的那一个。
到了龙宫后,千珍先领着几个好奇的凡人去龙宫到处转转。就把银晢和绿也扔给了敖申,敖申由着她去了。银晢却在千珍离开的刹那,从敖申怀里跳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敖申倒不在意,淡然地一笑:“银晢尊使不打算跟我进龙宫?”
银晢眸光冷然:“敖申,三千年前你是在场的吧,你既然知道其中种种,为何还会对千珍这么好。我以为,天界所有人都除了恨她,便不会有别的情感了。”
敖申看过来:“原来在你眼里,天界中人都是这般不近人情的。”
“难道不是!”银晢冷冷道,“若非天界中人,皓月又怎么会死!”
敖申摇头:“皓月姑娘的事,我有所耳闻,也的确是天界的错。但当时我尚未出世,而且现在天界中有了许多新人,你也该适时地改变一下了。”
银晢沉默。
敖申看着他别扭的样子,伸手摸摸他头顶的绿也,俯身将他抱起来:“走吧。”
过了许久,他听见银晢问:“敖申,你是喜欢千珍吧。”
敖申默然许久,才坚定低回答道:“我喜欢她,很喜欢。”
千珍带着赵天佑他们去龙宫瞎逛,莫情莫轩一路上都挺欢快,唯有赵天佑一直在沉默,这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次日上午,敖申派来龙宫将领,可以施展法术,将几人瞬间送回想去的地方。
站在传送台上,千珍跟几个人道别,对几人道:“你们都是我这次人界之行遇见的最好的朋友。我会永远记得的。”
莫情赶紧道:“能认识你也是我们的荣幸啊!”
千珍粲然一笑:“我还会去人界看你们的!”
周围的将领已经开始倪安东咒语,千珍看到赵天佑复杂的眼神,心底一颤,忍不住对他挥手:“佑哥哥,我一定会去看你们的!”
赵天佑轻轻点头,却抑制不住突然涌上来的难过。离别来的这样突然,突然得让人难以接受。他看着那女子的身影渐渐淡出视野,再也不见。
时光的洪流里,他想起来很多事,但每一件都是关于她的。
他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了。
千珍在龙宫住了三天后,天界的使者仍旧没到。
她小时候经常来龙宫,因此也不着急,每天就在龙宫到处玩闹,见着熟人就嬉闹一阵子。龙宫里的人倒也见怪不怪。
龙王不在宫里,听说是和龙后出远门探亲了。
一日用过早膳后,千珍刚想今天玩些什么,敖申就过来说,天界的使者今日就到。
千珍好奇地问:“来的人是谁?”
敖申老大不乐意地道:“是哪吒。”
千珍倒是挺开心的,乐呵呵地道:“是哪吒啊。”
敖申无奈地看了她半晌,忽然道:“对了,哪吒他二哥现在就在东海,珍儿很久没见他了吧,要不要去看看?”
千珍好奇:“木吒哥哥怎么会在东海?”
敖申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这里修炼,他还自己弄了一个山洞住着。”
千珍想了想,去就去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此间,银晢突然跑来问道:“看见绿也了吗?”
千珍摇头:“怎么了?”
银晢蹙眉:“他失踪了!”
看来拜访木吒的事情得放一放了,千珍跟敖申赶紧跟着银晢一起出了龙宫。几人商量了下,觉得绿也可能又回了那个山洞,便一路直奔灵山岛。可是匆匆忙忙到了洞里,却根本没有发现绿也的踪迹。
几人站在海边,互相你看看我看看。最后还是银晢开口:“绿也毕竟在这里呆了几千年,也可能是在岛上的其他地方吧。”
千珍好奇:“你怎么知道它在这里住了三千年?”
银晢瞪她:“废话少说!快去找!”
“切!神神秘秘的……”千珍白他一眼,跟敖申散开,各自沿着海岸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嘟嘟囔囔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真就让她发现了绿也的踪迹。那样一只与众不同的小绿乌龟在沙滩上爬啊爬,她想不注意都难。
千珍兴奋地跑过去,可是绿也看到她也不停下,径自往岛屿里面爬去。千珍想带它走,绿也却是奋力挣扎,怎么也不肯。她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慢悠悠地跟在它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