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买东卖西的官市,位于城东北方,占地极广,几乎比得上齐王宫城。齐地的桑麻、布帛、鱼盐等特产,以及自姜太公以来形成的宽松商贸环境,吸引了各国、各地的商贾云集。来自秦地的骏马,楚地的金铜,吴越的矛剑,巴蜀的丹青,三晋的皮革,燕地的竹木,以及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翠凤之旗,甚或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应有尽有。每日开市,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以说是当前临淄城最后的一点儿繁华之地。
官市正北,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自外看毫不起眼,内中却别有乾坤地豪奢。正中处,一栋青石砌成、防守严密的孤零零石屋,一名皮肤黝黑,身材干瘦如铁的中年汉子,双手叉腰,眉头紧锁,如一头被关进牢笼的虎熊般不住团团乱转。
忽然石屋门被自外推开,干瘦汉子一惊,待看清来人是一名身着华服、肥肥胖胖的富商,又是一喜,忙上前拱手见礼:“大兄,你可回来了。”
富商慌忙还礼,两人相对跪坐。
富商一脸希冀:“今日可顺利逼得田单那小子低头?”
干瘦汉子吃了黄连般一咧嘴,忿忿道:“按昨日我们的计较,我联合了三晋、秦、楚、燕诸国商贾,前往官市署抗议,对那小子施压。那知那小子不禁没有低头,反而在禁卖铁、兵、革、弩、粮等的基础上,又加上了盐。”
“连盐也禁卖给我等?”富商大怒,“这混蛋怎敢如此,——其余诸国商贾如何说,难道都窝囊废的忍下这口气?”
“他们本来也极为恼怒,但田单那小子说,他们齐国将大肆收购铁、粮、兵器、皮革,并不用齐刀、齐帛支付,而是用金、银、珠、玉等贵金支付;大宗货物,也可以用盐来支付。听得这等条件,诸国商贾有利可图,纷纷倒戈,转而将那小子奉为财神爷,直接将咱们给抛弃一边。”
“这如何是好?”富商惊怒交集,“我大燕相邦邹衍给燕王定下此计,用金银珠玉大肆购买齐地铁、粮、兵、革,又有齐国当今相邦苏代配合,下达严令不允许官市署购买诸国物资,如此里应外合,给齐国放血不止,只待战争一起,齐国物资匮乏,百姓无粮糊口,军队无兵革补充,守一堆金银珠玉充不得饥,耐不得寒,必然根基动摇。经我大燕商贾多年辛苦,而今齐国府库兵革匮空,民无存粮,眼看收网在即,这小子如此一闹,放开禁令,自其余诸国购买物资,我们却不是功亏一篑,白白辛劳一场?”
干瘦汉子恼火地重重一合掌:“可不是!——相邦苏代为何奏请齐王,让这小子担任市掾?却不是一步臭棋?今日你去拜见,苏代相邦如何说?”
感情这富商与干瘦汉子,是背负燕国王命,表面是燕国商贾,实则燕国间谍。由此可知田单所料不差,燕国的恭顺不过都是表象,实则多年来一直处心积虑谋算齐国。
齐自立国以来,前有姜太公发展渔盐,后有管仲开辟商贸,富庶强大。田氏代齐以来,又经齐威王、齐宣王几代君主励精图治,底蕴深厚。但自当今齐王继任,刚愎自用,年年征战,消耗国力,又有燕国商贾暗中不断放血,齐国这个东方的巨人,而今外表强壮,实则已虚弱不堪。
“苏代相邦虽然掩饰的好,但我看出他也极为懊恼。他答允在最短时间内,将进谏齐王,将这小子调任他用。”富商拍打着膝盖,长声叹息道。
“苏代身为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奈何不得一小小市掾?”干瘦汉子大为不满。
“那小子出身王室分支,属于宗室,而今又是一家之主,有家族私军护卫,连齐王都敢放对,急切间那里那么容易图谋?”
“我总觉得这小子看破了邹衍相邦的计谋,甚至还看破我们的身份,故而下达这等极具针对性的政令。特别今日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想来很是不安,就像、就像一只大猫盯上了一只耗子。”干瘦汉子面色古怪地回忆道。
“这小子有如此智慧?”富商疑惑道,旋即又断然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能心存侥幸,我赶紧上报蓟城,让大王与相邦……”
“不用费力了,——谋算我齐国多年,如此辛苦,且好好到我们地牢休养一番吧。”一个清冷悦耳的少女声音,自石屋外忽然传来。
接着,“砰”的一声,门一下被撞开,一名容颜绝丽的少女拎着一柄满是血迹的长剑,素色曲裾深衣上更洒落斑斑血迹,在十几名强悍护卫的簇拥下,冲进石屋来。
一见少女,正是田单新娶不久的夫人崔青田,又见十几名护卫弓上弦,剑出鞘,杀气腾腾,如狼似虎,显然自大门一路杀来,院落内的护卫尽被屠戮,富商与干瘦汉子面色绝望。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拔出匕首,狠狠扎入了各自胸口。
看着两人怨毒的眼神,直到气绝却一直紧闭嘴巴,连一句辱骂都没有发出,打算生擒两人的崔青田一愣,旋即冷笑道:“一个字不吐,以为就暴露不了了?——割下脑袋,四下搜集罪证,带回去交给家主。”
田单斩杀相邦苏代失手,又悍然硬杠当今齐王,这个消息像是一块大石扔进了平静的池塘,炸起了翻天巨浪,临淄城大小贵族像是嗅到了臭味的苍蝇,双眼瞪大,满心期待着事情的后续。
对齐王的骄横睚眦知之甚深的他们,那怕此事有宗伯田裕在其中斡旋,潍水田家这等微不足道的小家族,胆敢捋虎须,也绝对难以善了。
而风平浪静的四个月后,灭掉宋国的齐军经过一番休整,全部返回齐地,齐王的东阳卫,足足五千精锐也尽数回到临淄,一干贵族、特别看潍水田家大不顺眼的诸多家族家主,一颗心陡然火热起来,情知好戏即将上演。
这段时间齐王之所以能够忍耐不动,就在于田单拥有足以自保的武力,而今五千东阳卫返回,两者均衡之势打破,齐王拥有压倒性力量,自然不会再隐忍下去。
果真,齐王没有让这一干秃鹫般的贵族失望。
第二日,宗伯田裕亲率三十乘战车,大张旗鼓自通衢大道上“隆隆”驶过,向潍水田家府邸冲去。
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一干大小贵族,听到音讯,立即纷纷行动起来,策骑跟随后头,神色亢奋,等待观看又一贵族世家覆灭的好戏。
其中,就有崔青田的大姊出嫁的家族。
三个月前,崔青田的大姊崔韶华千挑万选,终于挑了一门心仪的亲事,嫁给了齐国上大夫高和之子高应。
高氏也是齐国老牌贵族,齐国立国之初,高氏与国氏被周天子封于齐,世代担任上卿,与吕氏共决齐国政事。后来,先后拥立齐桓公公子小白、齐孝公公子昭继位,功劳卓著。自田氏代齐后,家族有所没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主高和至今仍担任齐国上大夫。
婚后,心满意足的崔韶华自夫君高和口中,得知田单面临的危急形势,精神大振,急忙忙上门见崔青田,劝说崔青田与田单诀别,并满口保证给她重新介绍一门尊贵亲事。
第一次、第二次,崔青田都忍了,第三次又来,恼火的崔青田将之直接轰出门去,傲然道:“我选的夫婿,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崔韶华大怒,对将小妹迷得五昏三道的田单更恨得牙根痒痒,只是父亲崔硕已经远赴即墨任职大夫,她身为出嫁女儿,对崔青田一点儿招数没有。
此番听说田裕率领战车,意图攻击田家,崔韶华心头大快,忙与夫君高和驾着马车紧紧跟随后面,等待看田单家族覆灭的好戏。
“田单死不足惜,过会儿田家被攻破,你可要救我小妹出来。”马车内,崔韶华郑重对高和道,“她吃点儿苦头就够了,可别给田单那混蛋陪葬。”
肤色白净面容姣好、身着交领右衽素衣朱绣衣裳的高和,轻淡地道:“放心,田裕怎么也要给我父亲一个面子。”
看着夫君自信的面容,崔韶华心头大甜,就觉自己果真没有选错人。
就在夫、妻两人交谈中,田裕战车当先,抵达田家府邸前。
见田家府邸大门紧闭,墙头上不时有甲士探头探脑,查看形势,田裕昂然站立战车之上,一声冷笑,一挥手,十几名甲士驱使着一乘最为巨大的青铜战车,载着一根足足三人合抱粗、外裹铜皮的长长撞城槌,对着田家大门猛然冲去。
“轰隆”一声巨响,撞城槌正中大门,田家大门一举粉碎。
十几名甲士一声狂叫,面色狰狞,正想冲进府去,下一刻肝胆俱裂,魂飞魄散,扭头四下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就见田家粉碎的大门内,宽阔的庭院中,整整上百乘战车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几乎是紧追着十几名甲士,百乘战车化作钢铁洪流,自大门狂冲而出。
一张胖脸原本满是残忍、狠辣之色的田裕,见到这一幕,“刷”地一下变成了猪肝,心头一个声音在狂吼:“这怎么可能?活见鬼!原本齐国权倾朝野、堪称一等一世家大族的前任相邦孟尝君田文,家族也不过百乘战车。潍水田家一草芥般小家族,怎能有这等势力、财力,拥有百乘?”
就在田裕惊骇至极的眼神中,百乘战车轰然冲出,就在通衢大道之上,对田裕的三十乘战车正面冲来。
“这些小家族的私军,不过就是些样子货,不堪一击!你们可都是百战勇士,给我冲,干掉他们!”田裕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恐,拔出宝剑,厉声对三十乘战车下达命令。
然而,实际战况,却完全超乎了田裕想象。
两支战车相遇,田家战车上的甲士战力强悍的超乎想象,长矛、长戈纵横飞舞,所向披靡,如挑婴孩,将田裕战车上的甲士给纷纷捅翻、挑落。
“将他们的战车撞翻!撞翻!”见甲士死伤惨重,田裕再次厉声大叫,指挥着战车疯狂撞击,就想将田家战车给撞毁。
在他看来,打造一乘战车耗费巨万,田家一个小家族拥有百乘,一定偷工减料,不堪一击,不像他的战车出自王室,坚固无匹。
那知,接下来他再次双眼瞪大,眼珠子几乎没有自眼眶内蹦出来,就见田家的战车不仅厢、轮、轩、辕、毂、辋,尽皆包裹着厚厚的铜皮,看上去宛如一辆铜裹怪物,而最关键的车轴部位,外伸多余的部分被锯掉,并且轴头也包裹上了厚厚铜皮,——如此整辆战车沉重的直超乎想象,被骏马拉动起来,巨大惯性之下,无疑一座飞撞的小山。
“喀嚓”“喀嚓”……让田裕无比绝望的一幕发生了,在田家战车的撞击下,他的战车如同酥饼般,车厢碎裂,车轴崩断,尽皆毁坏当地。车上的御者、甲士则纷纷撞下车来,摔个鼻青脸肿,筋骨断裂,惨不堪言。
将三十乘战车一举冲垮撞毁,田家五十乘战车安然无恙,挟大胜气焰,自通衢大道上飞驰一圈,自一干看热闹的贵族车马前耀武扬威狂驶而过。
一干贵族娇生惯养,多年不曾上过战场,那里见过这个?直被唬的屁滚尿流,逃窜不迭,丑态百出。其中崔韶华与夫君高和的座驾,御者仓皇之下调头过急,“咯嘣”一声,脆弱的车轴断裂,闹了个人仰马翻。
高和自马车内跌出,灰头土脸,贵公子风范荡然无存,半是恐惧,半是愤怒,对着驾车的家臣泼妇一样拳打脚踢,拼命喝骂。
五十乘战车上的甲士齐声狂笑,得意而回。
沾了满身泥土的崔韶华,爬起身,呆呆看着这一幕,再抬头看着田氏府邸门前,那个腰佩宝剑、身着甲衣的昂扬身影,心头一抹儿深深的迷惘泛起。
田单走出府邸,缓缓走到田裕战车之前,一伸手揪着田裕衣襟,死猪一样将他扯下车来,狠狠掼在地上。
田裕摔了个七荤八素,爬起身,怒视田单:“小子,我乃田氏宗伯,你胆敢无礼?”
田单抚摸着腰间玉佩,左手侧身指着破碎的大门:“我潍水田家也是出身宗室,你毁我大门,才是真正的无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