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临淄城上,一轮暗淡的朝阳升起,将一缕昏暗的光辉铺展在广袤宽厚的平原上。
自西方朦胧的灰暗原野中,有一名骑兵策骑冲出,冲进了光辉的笼罩之下。紧随其后,第二骑、第三骑,乃至于百骑、千骑,甚或万骑,渐次涌出,化成席卷大地的汹汹浪潮,对耸立的临淄城吞噬而来。
而一面面迎着朝风与朝阳猎猎作响的深蓝色旗帜,斗大的燕字无比醒目。
——燕军击败齐军,越过昌城,终于兵临临淄城下!
距离临淄西城门雍门还有千米,为首一员身披金甲的燕将,骑着一匹剽悍黄马,忽然勒住坐骑,同时一举手中巨矛。
紧随其后的万骑燕军,同时勒马,停了下来。
金甲燕将身材魁梧,面容坚毅,下颌留有一部浓密虎髯,双眼深沉如海,不怒而威。
远远望着临淄城雍门洞开大敞,城头空空荡荡,守军一名也不见,仅有寥寥百姓在探头探脑张望,莫名透着古怪,金甲燕将眯眼道:“不战而逃了?”
这名金甲燕将正是乐毅。此时他已然得知苏代与达子里应外合,拿下临淄城,却又功败垂成,被齐人夺回。
临淄城乃齐国都城,举世著名,能够将之占领,不仅能够对齐国士气民心形成重创,更还能大大振奋燕军士气,甚或还会对其余五国形成震慑,可谓一举多得,因此一直都是乐毅志在必得的战略目标之一。
故而乐毅击败昌城齐军,听闻苏代谋夺临淄城失败,毫不迟疑,不顾诸将劝阻,力排众议,亲率一万精骑连夜行军,直扑而来。
“算他们见机的快,全逃走了,真敢固守城中,接下来让他们尝尝爷爷的厉害!”生有一部赤红胡须、双眼铜铃般暴突的燕军前军军将盛庚,咧嘴怪叫道。
身材粗壮的左军军将高乙庄,面色狰狞,双眼泛红,舔着嘴唇道:“祖宗有灵,保佑我燕军也有攻下临淄城的一日。桀桀,一雪前耻,就在今日了!”
燕军编制,与齐军相差无几,五名步兵编为“伍”,设伍长指挥。五个“伍”编为“两”,设“两司马”指挥。四个“两”编为“卒”,设“卒长”指挥。五个“卒”编为“旅”,由“旅帅”指挥。五个“旅”编为“师”,由“师帅”指挥。五个师编为“军”,由“军将”指挥。
当前燕军十六万大军,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乐毅自领中军,盛庚任前军军将,高乙庄任左军军将,此外右军军将是宁武、后军军将是韩应,此两人督帅庞大步军,随后缓缓而来。
二十年前,齐国趁着燕国内乱,攻破燕都蓟城,将燕王室宗庙焚毁,重宝抢掠一空。燕国差点被灭。二十年来,在当今燕王带领下,燕国上下励精图治,众志成城,为的就是有这一日。
听闻高乙庄的话语,周围的一干将领齐齐面色亢奋,握紧了手中矛、戈,盯着高大雄伟的临淄城,恨不得立即冲进城去。
扫了蠢蠢欲动的诸将一眼,乐毅冷声道:“出兵之前,燕王想必都诏示过你们了,我们此番目标是要吞并齐国,并不是强抢一番就引军而还。当年齐军如不是倒行逆施,杀戮抢劫无度,激起我燕国百姓反抗,我燕国今日可真就不复存在了。前车之鉴在目,因此没有我的命令,谁敢肆意屠杀,纵兵抢掠,我定然按军律严惩不饶。”
众将领一听,神情大凛,齐拱手躬背应诺。
如果说乐毅刚开始担任燕军上将军、五国联军统帅,燕军诸将还大不服气,但随后乐毅运筹指挥五国联军,先大败二十万齐军于济水,将齐国制霸诸国的势头给一举打压下去;在秦、韩、魏、赵四国退军后,又指挥燕军,昨日再败齐军于昌城,彻底击溃齐国有生力量,使得偌大齐国再无自保之力,变成了任他们宰割的一块大肥肉;而今更直接兵临临淄城下,即将兵不血刃将齐国都城收于囊中,——其拈重若轻、操控如意,堪称出神入化的用兵谋略,当前燕军诸将尽皆心悦诚服,仰为天人,故而对于乐毅军令,尽皆凛遵,丝毫不敢怠慢。
前往临淄城七座城门哨探的燕军斥候,此时纷纷打马而回,带回的消息,凿实了当前临淄城一名防守的军士也没有,完全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一干燕军将领相互对望,不由尽皆面露喜色。
自雍门策骑而回的斥候,却是带回了两只头颅,正是苏代与达子的,高悬在城门外旗杆上,此外在城墙上还用两人鲜血书有一行大字:齐田单献礼燕上将军乐毅。
那怕听到临淄城毫不设防,以及见到苏代与达子两人头颅,乐毅一直面色镇定从容如常,而听到斥候转述的这行字的内容,忽勃然变色,一鞭抽在马屁股上,对雍门狂冲而去。
一干燕将愕然,慌忙拍马跟随。
城门下,看着城墙上那行已然发黑的血字,乐毅双眼精芒闪烁,捏着马鞭的手指发白,一字一顿道:“果真是他!——盛庚、高乙庄,不得入城,立即率领所部,横扫齐国城池,如遇反抗,杀无赦!”
众将愕然,刚才乐毅还严令不得过多杀戮,怕激起齐地百姓反抗,而今又下令横扫齐境,不惜代价,——这前后态度,何截然相反到这般地步?
身材高瘦面容清矍的燕国上大夫、军司马连骆,皱眉道:“上将军,你刚才也说了,强行推平齐国,事后至少需要花费二十年时间,才能将齐国真正消化,归于燕国,而今怎么又……”
乐毅抬头看着那行血字,沉声道:“大夫是不知这田单的厉害,近十年来,通过苏代,我一直密切关注齐国朝政。当前齐国尽皆碌碌之辈,不值一提,唯一让我忌惮者,唯此子而已。”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这么多年来,苏代刻意打压此子,并一直寻机灭杀他,然而这小子有老师匡章护持,又是世家大族嫡子,加上为人机警,谋算周密,手腕老辣,苏代不仅没有功成,反而屡屡吃他暗亏。而今这小子公然显身,一举灭杀苏代、达子,就怕已有完全之策,不知伏下了多少暗手等着我们。因此当前之计,我们以自身兵力优势,以力破计,强行硬攻,最短时间扫平齐境,让这小子的暗着没有用武之地,方是上策。按照计划徐徐图之,给这小子以时间,我就怕事情出现反复。”
听乐毅的话,连骆眉头微皱,心头对乐毅如此重视田单大不以为然。
“你们不信是吧?苏代、达子,也是当世英杰,并且占尽优势,最终却功亏一篑,死于这小子之手。如不是我断然放弃原计划,率领你们兼程赶来,这小子兵力不足,守城不住,逼迫他只得退城而出,如再给他两日时间,召集逃出城的贵族返回,坚守临淄,到时候我们再想夺下,可就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乐毅语气肃沉,半响又道,“接下来,你们会知晓这小子的厉害的。这小子谋而后动,动如雷霆,一击必中。而今敢公然露面,怕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不知伏下了多少后手,因此,我们绝对不能按照原计划徐徐图之,必须泰山压顶,以力破巧,最短时间推平齐国。”
听乐毅话语坚决,连骆拱手低头,不再做声。盛庚、高乙庄则毫不迟疑拱手接令,调转马头召集所部,越过临淄城攻伐齐国其余诸城而去。
“当前天时、地利尽皆在我,而你齐国经齐王多年倒行逆施,民心不附,人和也失,我燕国可谓大势已成,田单,任凭你智虑盖世,谋略深远,也无用武之地了。”半日后,进入临淄城,站立雄厚东城墙之上的乐毅,俯望着东方广袤的齐国大地,心头灼热,热血涌溢,踌躇满志地道,“但愿你能够不负我的看重,垂死挣扎一番,让这场灭齐之战不至于太过于轻松。”
“将军,斥候来报,齐王即将逃出齐境,奔卫国而去。不少临淄贵族跟随,请令是不是尾追击杀?”连骆匆匆走上城墙,急声禀告道。
“这厮胆小成这样,齐境都不敢呆了?呵呵,齐国百姓、贵族,还真是有福。”乐毅嘲弄地道,略一思忖,道,“不要追杀,放他走。”
连骆愕然,呆愣愣看着乐毅。
乐毅却看也不看他,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又抬头看向东方,微笑道:“我的好师弟,你一定是很期待师兄我生擒或者直接击杀齐王吧?师兄偏偏就不要这擒王之功,宁可放这头蠢猪活着,来给你添乱,看你接下来怎么办?只要有这头猪在,你可就要乖乖听命啊。”
瘫坐地上的崔韶华,浑身泥土,发髻散乱,华贵的长裙污黑肮脏,看着面目狰狞、挥舞长戈大矛、凶兽般“嗷嗷”叫着策骑狂冲而来的燕军,面色惊恐又绝望,死死闭上了双眼,只希望这场噩梦能够快点过去。
这十几日发生的一幕幕景象,过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闪过,过度绝望之下甚至生出了一丝不真实的虚幻感。
先是王城临淄被苏代勾结叛军攻破,英明神武的齐王仓皇出逃,自家夫君高应也紧随其后。刚开始有大批家族私军甲士护卫,成功逃出了临淄城,夫君与公爹虽然惊惶,还能保持镇定,四处打听齐王逃跑方向,打算追随投靠。
而逃亡路上流言四起,有说乐毅率领几十万大军已然杀到身后,整个齐国被席卷大半,覆灭在即;有说齐王被燕军生擒,砍掉了脑袋,跟随的贵族也被全部灭杀;有说齐王率领一干贵族投降燕军,打算将整个齐地双手奉给燕国,自请为臣……却是一点儿好消息也没有。
人心惶惶、风声鹤唳之下,各家贵族,包括自家的夫君与公爹,不仅没有精诚团结,共谋危局,反而自乱阵脚,再也维持不了镇定,没头苍蝇一样相互争抢道路,拼命逃窜,只希望逃得越远越好。
一时间诸多马车相撞,加上道路崎岖颠簸,车轴脆弱不堪,纷纷断裂,数百里原野中,损坏的马车间不知多少,遗弃两侧。为了抢道,甚至有贵族世家私军甲士相互攻击。就在一次次争抢拼斗中,自家的马车也一辆辆坏掉,最终不得已,夫君与自己共乘一骑。
而自己当时就应该发现,那时高应已经没了以往的温柔怡人,反而看自己的眼神无比厌弃,完全将自己当成了累赘,可恨自己还沉浸在他以往树立的强大、自信、无所不能的假象中,只以为是值得依靠的高山。
直到,这支凶残的燕军突然恶狼般杀出。
公爹带着家族私军甲士抵挡,却被为首的高大燕将一矛透胸刺死。看到这副景象,高应终于县露出他原本隐藏很好的真面目,不仅丝毫没有为父亲报仇之意,反而下身湿漉漉一片,凄厉呼喝残存的甲士护卫着他逃窜而去,家族的妇孺全丢弃不顾。而随着燕军追赶的紧,为了减少负重,将自己也从马背上推了下来……
就在冲在最前的高大燕将,长矛已堪堪刺中崔韶华身躯,下一刻,一声霹雳般弓弦蹦响泛起,接着崔韶华不仅没有感受到刺痛感,反而身前燕将一声高亢的惨吼响起,接着是尘土飞扬的重物坠地声。
崔韶华更惊,微微张开眼,就见那名燕将不知怎的坠下马来,满脸鲜血,挣扎着半跪在自己身前,一声凶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额头,赫然深深插着一只箭矢。而燕将身后,蹄声如雷,无数燕军“荷荷”叫着,驱马狂冲而来。
崔韶华那里见过这等恐怖景象,一声惊叫,死死捂着双眼,不敢再看。
接下来,崔韶华就觉身躯周围健马狂奔的劲风飞扬,燕军充满暴怒的惨叫声震天,同时“轰”“轰”重物砸地声不断响起。
持续了足足顿饭工夫,劲风终于慢慢消失,重物砸地声也不再响起,代之的是一阵阵或高或低、充满痛楚的呻吟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崔韶华越发不敢睁眼。
“闭着眼,就能逃过一劫?这个法子以后我也试试,说不定有用。”一个无比熟悉、满含调侃的声音忽然在身前响起。
这个声音,真是烧成灰崔韶华也能听出。猛然睁开眼,果真,那个无比可恨的身影,手持一柄雪亮长剑,正一脚将已经死得透了的燕将踹翻,一边嘻嘻笑着看着自己,——却不正是田单?
再看周围,那支凶神恶煞般的燕军,全部身上插满了箭矢,七扭八歪倒在地上,只余一批批无主的战马嘶叫着,在荒野乱跑。
又有一队衣甲熟悉、杀气涌动的彪悍甲士,正在娴熟地涌入战场,进行清理,或将没死的燕军干脆利落地补上一剑,或收拢四逃的战马,或救助高氏的妇孺与受伤未死的私军。
“我的大姊,怎的变得这般狼狈?你的英武的好夫君哪儿去了?”田单伸手拉起崔韶华,刚要再嘲讽几句,那知下一刻,崔韶华“嗷呜”一声,一下子扑入他的怀里,像捞着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了他,放声痛哭,好像要将十几日来的颠簸奔逃、朝不保夕的惊惶与恐惧,以及被丈夫冷酷丢弃的绝望,给全部发泄出来。
田单一愕,旋即心下微惭:自己这名妻姐虽然为人尖酸刻薄,傲慢无礼,毕竟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这十几日的风餐露宿,加上先遭丈夫遗弃,又差点被燕军乱马践踏,是真正被吓惨了,自己却嘲讽他,太不应该。
耐着性子,一直等崔韶华哭了半天,情绪慢慢稳定,田单在旁边一具马尸上丢一块皮毛,扶着她坐下,轻声道:“你且休息一会儿,不要怕,接下来你安全了。”
看着田单干脆利落转过身,指挥手下徐林卫清扫战场,宛如受惊过度的孩子般的崔韶华,心下莫名生出一丝不舍。
不多久,又有一队徐林卫护卫着几十辆马车飞驰而来。这些马车一律无比坚固,特别轴头,包裹着厚厚的铜皮,正是潍水田氏经过改造的马车。马车上已载满了妇孺,崔韶华一看,有庆氏、国氏、栾氏、鲍氏、丁氏,全是临淄城传承数百年的贵族世家,此番疯逃出城,却半路抢道,车轴断裂,被遗弃路旁。
马车之后,徐林卫还驱赶着足足有数千之众的诸大家族的私军甲士,虽然没有被去掉了兵刃,却一个个低头丧气,逶迤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