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辆马车在徐林卫的保护下,逶迤渡过潍水,在潍水东岸扎下营寨。
有潍水天堑,又有精悍徐林卫守卫唯一的桥梁,一路上燕军衔尾追赶,与徐林卫连番大战,一干妇孺一直提心吊胆,而今终于得以稍稍喘气,暗暗放下心来。
而闻听家主归来,潍水东岸的田氏封地,坐镇的族老慌忙带领家族青壮,赶着牛车,满载着衣物、粮粟、肉干、咸鱼,前来犒劳。
族老将运送来的物资匆匆交割给崔韶华后,立即忧心忡忡跑去了潍桥,面见田单,商讨家族东迁事宜。
按照田单命令,此时潍水田家的大多数妇孺与全族百年积累的财货,早先一步迁去了即墨,此时留守封地的不过就是这名族老与几十名青壮,为的就是等候接应田单一行。
看着满满几牛车的食物、粮粟等物资,连日来一直心头揪紧、暗暗担忧不已的崔韶华,彻底放下心来。
回想一路上的艰险困苦,崔韶华百感交集,五味杂生。
如非亲眼所见,崔韶华万万不能相信,宛如巨人般力压诸国、国力强盛的大齐,居然是如此虚弱,不堪一击。虽然齐国精锐军队损失殆尽,但一座座城池的贵族如果将私军联合起来,组成军队,也不至于局势糜烂到这个地步。
然而,任凭一路上田单用尽手段,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大多数贵族、甚至城池的城守,听闻燕军攻来,第一个动作仍旧是收拾细软,带着一家老小在私军保护下弃城而逃,丝毫没有坚守力抗的意图。
于是,燕军由西而东,简直堪称席卷而来,所遇城池一座座轻易沦陷,几乎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战斗。
广袤强大的齐国,而今已大半沦陷战火之中,更有过半的城池失陷燕军之手。听闻面对乐毅这等惊世功绩,燕王大为欢喜,近期将亲自前来齐境,犒劳军队,进行封赏,听闻要封乐毅为昌国君。
田单率领的徐林卫,也是当前乱局唯一的一支可以依靠、并能够给燕军造成伤害的力量。
而为了狙击燕军,救援被燕军追杀、遭到家族遗弃的贵族妇孺,也为了抢夺贵族私军,壮大自身力量,田单带领着这支队伍走得无比缓慢,最激烈处一天数战,饶是以徐林卫的强悍,也是损伤甚巨。
幸而徐林卫盔甲坚固,兵刃锋锐,远超敌军,加上经田单用吴起训练魏武卒的旧法所训,战力惊人,因此屡屡以少胜多,面对数倍于己的燕军最终仍能取胜。
看着虽然衣甲破损,身上带伤,却依旧坚持骑马或步行,护卫在逶迤而行的一辆辆载满妇孺的马车周围,崔韶华就忍不住双眼发热。
而随着接应的妇孺、接收的私军增多,军粮消耗巨大,饶是田单早有防备,在自临淄退往济水的这一路上,预先安排下了粮粟,依旧捉襟见肘,大为紧张。
早在三日前,崔韶华就找到田单,告知他粮粟不多,支撑不了几日了,是不是减少妇孺与私军的口粮供应,节省下来优先供应徐林卫?田单却自信满满告知她不用担忧,粮粟供应照常,到时候自有粮粟运来。
当时崔韶华还大为生气,一方面生气田单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方面又怕真粮粟耗尽,却没有别的粮粟运来,到时候要出大乱子,那知而今一过潍水,粮粟堪堪耗尽,马上有潍水田家族老,自封地运来大批粮粟。而有这批粮粟在,他们一行虽然人员众多,但支撑到即墨城,应该没有问题。
就在崔韶华大为欣喜,招呼这段时间用得称手的几名贵妇,卸下粮粟,在潍水边上支起大锅,生火煮粥。
一见煮粥,知道马上就要吃饭,妇孺、私军尽皆围拢过来,簇拥成一团。然而就在这时,忽然生火煮粥、连同簇拥周围的妇孺,蓦然振臂发出一阵欢呼,旋即丢了煮粥的大锅,向潍水蜂拥而去。
崔韶华一愣,抬头一看,就见一匹高大雄骏的白马上,一名全身甲胄的少女端坐上面,在骑着乌骓马的田单的陪同下,带领了一支徐林卫,押送着足足两千之众的私军,以及满载了十几辆马车的妇孺,缓缓渡过潍桥而来。
看着当先并骑而行的两人,面容含笑,男子英武挺拔,自信从容,女子英气勃发,气势凌人,真个好一对璧人,站在锅边烟熏火燎的崔韶华,疏忽莫名心头一酸,低下头,用大勺搅动大锅。烟火熏呛下,不觉两滴清泪滴落下来。
“苦了你了。”看着崔青田满脸风霜,衣甲遍是兵刃砍凿之痕,显然一路也是战斗极为激烈,田单歉疚地道。
崔青田白了他一眼,轻声道:“现在北都高唐也落入了燕军之手,所能接收来的私军,所能救援与妇孺,全在这儿了。燕军前军军将盛庚追赶的急,否则还能多救援一些出来。”
“能够救援出这么多,已经出乎我的意料。”田单指挥着徐林卫,将私军按照以往惯例,编入一起,然后押解着前往即墨城,交给城守崔大夫训练。
扭头看着潍水之西的广袤齐地,田单眉头皱紧,面有隐忧。
“现在夺得贵族的私军,也有两、三万人之众,而贵族又都让你赶去了齐王那儿,无人掣肘,加上我父亲与你多年经营即墨,即使燕军势大,我们想要守住,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还忧虑什么?”见田单鬓角间隐隐见到了几根白丝,情知他这段时间来压力无疑最大,崔青田心头微疼,轻声宽慰道。
田单摇头:“我大齐的朽烂出乎我的想象,临淄陷落,在我的意料之中,然而临淄以东的几十座城池,我只以为燕军要攻下,至少要一年多时间,这样我们挪腾起来就会大为宽松。哪知道这些混账城守,坚守的少,弃城而逃的多,轻易让燕军迅速占领了大半齐境,局势败坏如斯,才让我忧虑。”
“但你总有办法的,对吧?”崔青田明亮的双眼直直看着他。
田单一愣,“哈哈”一笑,豪情满怀:“不错。乐毅虽强,燕军虽众,我田单也是不惧,让他们放马过来就是。”
崔青田嫣然一笑:“我就知道,我的夫婿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我相信你,我们当前整个大齐都相信你,能够带领我们重新站立起来,将燕贼给驱逐出去。”
田单握着崔青田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崔青田一抬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口大黑锅前,与几名老妇一起烹煮食物,满脸欣喜,叫了一声“大姊”,跃下马飞奔过去。
下一刻,姊妹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回想在临淄城时,姊妹俩之间的龌龊,已然恍若隔世,而今再次相见,有的只是浓浓的亲情。
“家主,田贾传来消息,楚将淖齿率领三万楚军,进入我齐境后,不仅没有与燕军大战,助我夺回国土,反而挟持着齐王抢在燕军攻来之前,将原宋国的土地城池,以及南都莒城,全部占领。而站稳脚跟后,见齐王失去利用价值,淖齿将齐王给悬挂屋梁上,割断双腿大筋,疼痛一夜而死。”灌应急匆匆走过来,低声禀告道。
“齐王死了?”田单一愣。
“对,那个独夫终于死了,真是死有余辜!”灌应恨恨地道。
田单默然,整了整衣冠,对着南方莒城方向,缓缓下拜。
灌应顿足道:“家主,那个混账王,值得你拜什么?说起来,我还真想感谢淖齿,给咱们齐国饱受燕军蹂躏的百姓出了这一口恶……”
田单站起身,横了他一眼,灌应一缩脖子,不敢再说。
此时崔青田与崔韶华挽手走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大喜之后,也是大惊。
见田单望着南方沉默不语,崔韶华忍不住急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燕军席卷了大半国土,南边又被强楚占据小半,虎狼齐至,咱们大齐可真危急了。”
田单冷冷一笑:“淖齿想得太简单了,我齐国的土地,是那么好拿的?燕军有燕王几十年励精图治,有乐毅这绝世名将统御,我倒是奈何不得。区区楚军,尚大不如我齐国原本精军,而今赶来占便宜,哪有这等美事?”
崔青田拍了拍崔韶华的手,微笑道:“我就说田单肯定对此早有预防,大姊你也是白着急了。”
崔韶华将信将疑。
“我派遣田贾过去,为的就是防备楚军趁火打劫。——不用几日,田贾会有后续消息传来,我们且不用管。”田单轻描淡写道,“吩咐下去,继续前行,赶往即墨。”
接下来的几日,在徐林卫的护卫下,几十辆马车载满妇孺向着即墨城缓缓进发。而有潍水天堑阻挡,燕军暂且没有攻过来,给了田单一行短暂而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崔韶华,一直拎着一颗心,无论是行军途中,还是安营扎寨休息,总是忍不住向南方莒城方向看去。
经过这段时间耳濡目染,眼下的崔韶华飞速成熟起来,也不再是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又自大傲慢的贵妇,知晓燕军势大,以泰山压顶之势飞卷而来,如果真个南都莒城再也落入楚军手中,两下夹击,那怕即墨有父亲与田单经营多年,一座孤城,也是绝对难守。
就在崔韶华忧心忡忡中,忽一日,马车上拥挤的贵妇向着东方,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更有的将身躯探出马车外,拼命挥动手臂。而两旁护卫的徐林卫,也是挥舞兵器,喜不自禁。
崔韶华抬头看去,旋即也一阵狂喜泛起。广袤平坦的原野上,一座雄伟巨城耸立,充斥一股巍峨山岳般力不可摧的意味儿。
——即墨城,到了。
此时崔韶华自然清楚,田单对于齐国今日危局是早有准备,父亲前来即墨任职大夫,就是受他所托。而父亲任职即墨大夫以来,崔家的商队,田家的商队,合二为一,在徐林卫的护卫下,在六国中一次次商贸,获得的海量钱币,全部购买成了粮食、布匹、药草、兵革、战具等等战争物资,囤积城内。
后来陈举、狐累、司马襄三位家主被齐王斩杀,三大世家按照家主遗命,家族私军归田单麾下,家族生意也受田单接管,家族的商队也并了进来,从而使得田单一派势力暴增。
田单将三大家族的老小送来了即墨,私军并入了徐林卫,在即墨城由得力家臣训练,变成了一支脱胎换骨的精锐。
正因为一路上有即墨城源源不绝补充兵力,提供军需与粮草,使得田单这一路千里跋涉,连番大战,才能堪堪支撑下来。
“家主,田贾再次传来消息,”灌应再次匆匆而来,面带喜色,“他趁着楚军分兵镇守宋地城池与莒城周围的城镇,淖齿身边兵力不足的时机,利用淖齿虐杀齐王,施暴百姓与贵族,挑动起齐国诸多贵族的不满,拥立太子,以太子名义四下联络,最后登高一呼,坦露右臂,聚起数千之众,突然攻入莒城大夫府,将府内的淖齿一举击杀。”
田单一听,右手一拍坐下战马脖颈,“呵呵”笑道:“成了!田贾这小子,我果真没有看错他。”
听田单与灌应的交谈,崔韶华目瞪口呆,再看田单,眼神大变:难道说,齐王奔莒,楚将强行占领大片齐国土地与城池,最后在齐王失去利用价值,又将之虐杀,——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下?而他针对楚军弱点,设下计策,事先埋下棋子,最后又一举反杀,夺回莒城?——这、这未免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当前田贾带领一干贵族,四下驱赶、攻击楚军,不仅夺回了莒城,更收回了原先宋国的大片土地与城池。”灌应接着道,“而田贾请示,下一步要怎么做?”
田单微闭双眼,手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玉佩,半响,猝然睁开双眼,断然道:“我要亲自前往莒城走一趟,田贾灭杀了淖齿,驱逐了楚军,接下来乐毅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乐毅没有进攻莒城与宋地,就是因为有楚军在,他们不想与楚国起了冲突。而今楚军被驱逐,面对莒城与大片宋地,乐毅一定会将之收入囊中。因此,我要亲自赶去坐镇。”
灌应一听,面露亢奋。自退出临淄城后,一路上他们可谓不断退避,无比憋闷,而今家主终于打算露出獠牙,与乐毅来一次正面交锋了。
田单对崔青田郑重道:“父亲很快就会前来接应,你与大姊带领这些妇孺,进入即墨等我消息。对父亲说,无论出现多么好的战机,都不要出战,一心训练归拢来的两万私军即可。燕军来攻,凭借即墨城墙坚守,直到我回来。”
说完,田单策马飞驰,一边一扬手中长戈,护卫的徐林卫轰然应诺,气势陡盛,如一头缓缓行走原野的猛虎陡然遇到了猎物,进入了狩猎状态,就此策骑紧紧跟随田单之后,向着莒城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