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们笑红了脸。我这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大上海就不能喂猪?我不高兴地盯了小丫子一眼,走过去摆弄被玻璃门撞弯了的长嘴茶壶。我把折下去的壶嘴扳回原位,但折叠处的印痕像是断裂似的,根本难以复位。王小姐说:小四川,你能弄好吗?你没那个本事!拿到五金店换一个壶嘴!
我提着长壶嘴往五金店走时,我就在想:门真结实,玻璃没撞破,倒是把壶嘴撞坏了。长东西都是容易折的。我不明白壶嘴就怎么没把玻璃穿个洞。
自此之后我就犯下了毛病,见了玻璃门我就发虚。我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很紧,时刻铭记着王小姐的教导,玻璃是透明的。人就不能太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事。第五天,又出问题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撞到了玻璃门上。原因是王小姐在雅座里笑眯眯地向我招手。我不知道有什么好事值得那样。一高兴加上紧张我就拔腿窜了过去。我没想到她在玻璃那边。我在冲向玻璃的时候还在念念不忘地提醒自己:玻璃是透明的。可我又偏偏不可逆转地撞了过去。声音不大,沉闷地在玻璃上一扫而过。鼻子。我的鼻子。我的鼻子这下完了。我在被玻璃反弹回来时鼻子正在流血。小丫子在收银台前哈哈大笑。王小姐从雅座里面推开门,横眉冷对地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嘴唇在颤抖,千言万语都在嘴里。她揪住我的耳朵,像牵牛鼻子一样把我拉过去,声色俱厉地吼起来:蠢货!风满楼怎么来你这么个蠢货!给你说多少次了,玻璃是透明的,听见没有?
听见了,玻璃是透明的。我说。我的鼻子依然流血不止。好像鼻梁上的骨头都碎了。
王小姐怕我的鼻血溅到她的裙子上,丢了我的耳朵,挪开一步。下意识地摸摸裙子,对小丫子说:快把餐巾纸拿来,给小四川擦鼻血!笑什么笑,就知道笑!
小丫子收敛笑容,慌忙去找餐巾纸。可怎么也找不着。我看见小丫子急出汗了。小丫子自言自语地说:平时餐巾纸到处都是,要用时偏偏就找不见。
小丫子蹶起屁股在酒柜里翻,王小姐冲过去,啪地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小丫子受惊似的站起来。王小姐拧住小丫子的耳朵往外走,让小丫子并排跟我站着,小丫子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不住地东张西望。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傲慢和不屑一顾的情绪。王小姐扬起巴掌就是一耳光扇下去,小丫子差点倒在了我的身上。王小姐说:饭桶!都是饭桶!
我不知道王小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她骂得唾沫直溅。她对呜呜哭泣的小丫子说:来去自便。
小丫子一头扑到收银台上继续哭。王小姐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坤包,胡乱翻了一阵,找出一条卫生巾递给我说:把血擦了,这个比纸好。
我相信这个比纸好。卫生消毒,吸水性强。昨晚的电视广告我还看过,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做的。我想如果有方便的卫生纸或餐巾纸的话,王小姐是断不会给我用这么贵重的东西的。我一向认为上了电视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我的鼻血已经流了巴掌大一滩,下巴的嘴唇全红了。我对着镜子用卫生巾细细擦血。稍稍使劲便痛得厉害。擦干了血迹的覆盖。我惊奇地发现我的鼻子比以前长大了许多,陡现峥嵘,又红又白了。红肿打破了原有的格局,五官不像原先那样协调了。有一种强加于人、牵强附会的感觉。我甚至怀疑这个鼻子不是我的。我的鼻子没有这么大过,没有这样难看过。要真是这样的鼻子我就不出来打工了。这会让许多食客们吃不下饭的。我哪来这种勇气。
小丫子还在哭。哭得有滋有味的。王小姐望了她一眼,坐到她的小办公室去了。小办公室就只有一张桌子,她每次都从那里走出来向大家发号施令,指手画脚。苏老板从楼下走了上来,一听见小丫子在哭,便顿时阴了脸。他在走向收银台时目光碰到了垃圾桶上,盯着垃圾桶说:
谁把卫生巾扔在这里了?我连忙凑过去,说我扔的。
谁用的?看样子他要揪出用卫生巾的人。我说我用的。
你用的。他说,你用的也要把它包起来,扔在那里像什么话?这是吃饭的地方?
我走过去,把卫生巾掩在垃圾下面掩盖起来。之后便站在那里等待老板们的安排。
苏老板走在收银台前,用指头敲敲桌子,问小丫子:哭什么?小丫子擦了一下泪,并不回答。
苏老板说:别哭了!哭也不看看地方!不管有什么伤心事都别在这里哭!小丫子就不哭了。苏老板走到小办公室,唤进王小姐,摸出一支烟就坐下了,他问王小姐:又是你惹她了?王小姐说:打了她一巴掌。
苏老板说:我给你说过了,不许你打人,你怎么就不听?不打人就手痒是不是?
王小姐说:你别护她。打了就打了。活该!
苏老板说:像你这样搞下去,这个摊子迟早会垮的。耸人听闻。你少来这一套吓唬我。王小姐丢下这句话,满脸不高兴地走出来。我听见苏老板在喝令她回去。她没有转身,站住了。这时楼下吃饭的客人们上来唱歌,打断了他们可能出现的争执。
晚上换班后,我和小丫子同时下班了。小丫子早就恢复了哭泣之前的模样,但脸上依然残留着受气之后的不快之色。一出门,我就向她表示歉意,今天是我不好,害她挨了一耳光,她说这不能怪我,怪王小姐。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也是人,她把我不当人,我就要报复她。我不就是笑了一下吗,凭什么打我一耳光?
我问:打痛了吗?
小丫子说:你听那声音多响,哪有不痛的!我不知道小丫子住在哪里,但她却知道我住的地方。她要到我那里去看看,帮我收拾一下。我就让她去了。她进屋嗅了嗅说,屋子关久了,有股霉味儿。她告诉我,这个破房是苏老板给打工的租下的,两个月前王小姐炒了个小茶倌的鱿鱼,就一直没人住过。现在我来住,也就那么乱糟糟的。我没有家具,甚至连箱包都没有,用不着讲究。只需要用报纸和白纸把脱落的墙壁贴一下就行了。小丫子说她那里有些旧报,我们去拿过来,买点面粉煮成浆糊,就把报纸贴上了。屋里一下子就白净了许多。我发现小丫子干活挺细致的,不像我那样毛手毛脚,报纸贴在墙上都是端端正正的,缝对着缝,边对着边,如同镶嵌得很整齐的地板砖似的。我俩干完这些,就累了,面对面地坐在床上喘气。小丫子气喘得均匀细腻,香喷喷的。她看着我的头,一把抓下我头上的绿帽子说,你真老实,怎么还戴着!你不嫌热,我看着就热呢!她把绿帽子递给我,帽子湿漉漉的,有许多汗渍,小丫子抖抖床单说:过几天有空,帮你把这些床单被褥全洗了。
我感激小丫子。她对我的关照使我感到幸福和滋润。我说,你像个姐姐似的。小丫子就笑了:我比你大五岁,自然就是姐姐了。我看着小丫子,就觉得她比较懂事。后来听别人说,23岁的女孩子早就懂事了,不像是十八岁的男孩。
我来上海之前,就没出过门。我很想到外面去看看。都说外面是花花世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花法。风满楼的电视上说,上海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商业街有南京路淮海路,好景观有外滩人民公园。还有我根本记不起名字的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经常就在电视里晃动。可惜我都没去过。当然我一个人也是不敢去的,听人说上海马路一千多条,里弄几千多个,上海人自己老是迷路,就别说我了。我不怕迷路,我是怕不能按时赶回来误了工作。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它给我提供着衣食温饱。可我又不能来上海这么长时间连上海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也等于白来了。我让小丫子带我出去看上海。
上海真大,人真多。春天气候好,大家都喜气扬扬的。举着一张笑脸出门肯定惬意。我不知道冬天是不是也这样人山人海的。小丫子说:冬天人也多。连雨天人也多。我就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五光十色面前有些眼睛发花。走进南京路,我脚步都飘起来了。我怀疑南京路有致幻作用。我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五十年代的上海电影说人进了南京路就会变,我想也是,没有不变的。南京路寒碜的时候就那样,何况现在,现在就更容易变了。
小丫子跟我并肩走着。我有些晃,她不时地拽我一把,怕我走偏了,撞了别人。小丫子说,上海真好,真不想回去了。我问她不回去怎么办。她说挣了钱就在上海安家。她说上海女人长得一般,就她这副模样,嫁个好男人还是可以的。我说,岂止嫁一个,嫁几个好男人都是小事一桩。小丫子就打我一下,说我不像头两天那样老实了,说变就变了。逛夜上海,逛出了一路说不出的激动。原来世界离我们并不遥远,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出门就是,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了一路。回到浦东,快十点了。我把小丫子往回送。她住在东方路的一个并不古旧的里弄里,房间只有六平方米大小。仅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里弄很黑,在东方路灿烂辉煌的对比之下显得更黑。我把她送到门口时,就看见她房里的灯亮着,我就停住了。我说:你房间里有人。小丫子也停住了,说:是苏老板,他有我房间钥匙。我很奇怪:你怎么把钥匙给他?小丫子说:所有雇员的房间他都有钥匙,包括你。我迟疑了一下,盯着从门缝里漏出来的那线光明说:我就不进去了。小丫子说:行,你回去慢些走。
我就转身往回走。顷刻间传来小丫子开门关门和保险锁碰撞回弹的声音,这种声音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在干净利落地制造着一个阴谋。巷子里的能见度很差,我走了几步又莫名其妙地回去了,站到了小丫子的窗下。我不知道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驱使着我。我总觉得小丫子的屋里有文章可做。窗户是打开了的,粉红色的窗帘随微风飘动着,摇摆的幅度很小,上面贴着影子。影子像在水里。我身子挨着墙,蓝格衬衣被夜色和壁面伪装起来。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知道一点什么的欲望。我听见里面的对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小丫子说:看来你是不放过我了。我是喜欢你才不放过你的。苏老板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阻滞。喜欢?告诉你,今天她又打我了。这是第二次打我了。下次再打,我就还手了。
她就那个脾气。其实她打了就算了。苏老板说。他们好像说的王小姐。她今天可是说了,让我来去自便。小丫子的声音充满委屈。她说自便就自便?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了?还有我哩。苏老板说。你放开我好不好?
我是喜欢你。你放开我。小丫子娇声地说着,弄出了一些脚步蹭地的声音。你每次来都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没有声音了。好像嘴被堵住了。屋里空气紧张起来。我缩着脖子看了看巷道口,一对男女欢天喜地走过来,幸福得直哆嗦。
小丫子声音又出现了,带着微弱的娇喘。她蠕动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别……我还是个姑娘。
谁知道你是不是姑娘呢?告诉你,闯上海滩的,没有多少是真正的姑娘。何况,你23了。
我听到一声巴掌响。声音脆弱,像打在一个肉少的地方。你凭什么打我?苏老板的声音。就凭你刚才那句话。她打了我,我就要打你。你凭什么怀疑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小丫子生气了。好好好,不该怀疑你,就算你是姑娘行了吧。苏老板的声音有些发颤。好,我今天什么都给你。我就要证明我以前的清白。证明我是姑娘。省得你对我疑神疑鬼的。小丫子带着一些怒气。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黑影骤然晃动了一下,灯灭了。我慌乱地迈开步子,做贼似的拐到了里弄,直奔东方路。
这是我在上海的第一次夜路。也是第一次干这种听人私语的勾当。我们那里把这种行为形象地称之为听墙根。我十八岁了,也算是情窦初开的人了,晓得墙根里面要发生什么事情。我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虚汗如潮。
第二天上班,王小姐把我叫到她的小办公室,问我昨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我说小丫子领我到浦西去了。我到上海来半个月了,还没在浦西逛过。王小姐并不在意地打量着我,哦了一声。她问我:上海好不好?我说:上海好。就是灯太多,眼睛花。王小姐说,你才到上海来几天,眼睛都花了?她说了就笑,我也笑,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既然上海好,你就好好干。好好干在上海就有饭吃。上海只养勤快人。
王小姐的话跟我爹说的一样。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是英雄。英雄所见略同。我像表态似的对王小姐说,我会好好干的。你放心。你叫我怎样干我就怎样干。王小姐一咧嘴,满意地笑笑:这就对了。你是聪明人,又有文化,不愁干不好。你没想想,上海多大?干好了,有你吃不完用不尽的。王小姐的口气由老板训话变成了语重心长的教诲。我不敢看她那双丹凤眼,低头听着。我说:我干好了,你还拧我耳朵吗?王小姐说:你干好了,我就不拧你耳朵了。干不好,还要拧,使劲地拧。她说最后几个字时咬牙切齿。这个女人我真的有些怕她了。我说:我左耳以前受过伤。你要拧就拧右边的耳朵,好不好?王小姐说:只有两个耳朵,你总得留一个好的。两个都弄坏了怎么办?我想她说得也对,我说:那你还是拧左边的算了。我看见王小姐脸色忽地一变,说:告诉你,我上火了,想拧哪只就拧哪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