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说:那就等你有空再说。王总气呼呼地走到值班室,给市政府打了电话,说这个客人很凶,不愿意腾出房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一会儿,刘市长就亲自打电话来了。刘市长态度坚决:我就不相信副省长来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那里住了些什么人?他不换房间,轰也要把他们轰走!王总说:看那个样子,好像是个大老板。他说他要休息。刘市长终于发火了,说:告诉你,他们不换,强行地给他们换!调整房间是宾馆的权力嘛!王总说:这样恐怕不好吧。要不,你自己来看看,也许你来说说,他们会换房的。刘市长说:你可别赌我,我就不信把这事办不了!王总拍拍自己的脑袋,一方面责怪自己没有预留房间,一方面等着后面的好戏。
十多分钟后,刘市长带着办公室主任真的来了。王总在电梯门口等他。双门电梯一开,就露出了刘市长的一脸怒色。刘市长跨出电梯,站在铺着红色的过道上,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两排房间,气昂昂地问:这些套房他们都包了?王总说:这是个大家族,人多。五天前就预订的。人家不换也有人家的理由。刘市长谨慎地问:是不是很有来头?王总说:不知道。楼下还有外国小孩呢。刘市长说,那就是从国外回来的。国外回来的有什么了不起?见得多了。王总讨好地说,你刘市长出面,问题就好解决了。万一不行,只好把他们轰走,大不了我这笔生意不做了!不能叫你刘市长为难。
几个人说着,就来到了狗狗下榻的门前。王总指了指,就是这间最好。八十平方米。刘市长说,你刚才来过?王总看了看,门张开了一条缝,他一推就开了,并将身子闪了进去。刘市长跟在王总后面,进门时大声说:我倒要看看这里住着哪方神仙!
此时,狗狗的客厅里只有林孩儿和琴琴两人,正在商量明天的事情。琴琴听见飘来的声音皱了皱眉头,她知道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狗狗和夫人正在里面的卧室,显得很安静。客厅里可以看见卧室柔和的灯光。林孩儿和琴琴都没想到刘市长会来,琴琴连忙招呼他们入座。王总和刘市长都没坐,很威武很高大地站在茶几和沙发之间,向里面张望。刘市长本来是认识林孩儿和琴琴的,此时他也装做不认识了。只是单刀直入地问:是你们包的这房?
琴琴说:是。
刘市长问:谁住这里?林孩儿慢悠悠地说:我儿子。
刘市长冷笑道:你儿子有出息呀,住这么豪华的地方,连副省长要来也不腾房。
林孩儿听出这是句讽刺话,听来很别扭。林孩儿说:刘市长,话不能这样讲,这样讲就生分了。我儿子只是我儿子。有出息没出息都是我儿子。
刘市长和王总他们依然站着,不肯坐,表明他们是短暂的停留,有些速战速决的意思。王总掏出烟,给办公室主任和刘市长各一支,但是没给林孩儿。80岁的林孩儿烟瘾很大,见别人抽烟他就想抽,只好自己点上一支,自得其乐地抽起来。刘市长一边点烟,一边继续向里面张望。他已经看见卧室里面有人影在晃动,这一发现使他气恼,他相信里面的影子是听得见外面叫市长的声音的,明明知道市长来了,也不迎出来,他的情绪就变坏了。他感觉自己的尊严正在受到某种程度上的践蹋和蔑视。其实他也很为难,既要顾及市长的体面,又要顾及市长的风度。既不能顾了体面而丢了风度,也不能顾了风度丢了体面。不能让下属看到自己在棘手的事情面前束手无策,也不能让下属看到自己没有涵养,是个粗人。他想了想,和颜悦色地对林孩儿说:请你对你儿子讲一下,明天副省长要来检查工作,请他把这房子腾出来。拜托你老人家了。
林孩儿掸了一下烟灰,眼皮从烟缸上抬起来,慢吞吞地说了句绵里藏针的话:刘市长,我儿子脾气很犟,要是他不换房间呢?
刘市长终于拿出了市长的威风,提高嗓门儿说:你儿子脾气再犟,难道要我市长亲自去求他吗?
林孩儿说:他在里面看书,你既然来了,还是你亲自跟他讲吧。刘市长咽了口气,面孔立刻阴冷了。他知道有时候是要放下架子的,这是策略的需要,也是工作的需要,便压住火气说:那就把你儿子叫出来。我对他讲。
林孩儿也生气了。他看看琴琴,目光往里面房间斜了一下,伸长脖子向屋子里叫喊:狗狗,你给老子出来!
林孩儿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气。片刻,那个叫狗狗的儿子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出现在卧室门口。他挺立着,目光显得很坚硬。刘市长一看,惊讶地喊了一个天字。这不是刚刚调到我省的林省长吗?
前天下午还在省政府礼堂听他的工作报告,这是他第一次在我省公开露面。他的报告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之后,各地市的头头脑脑们开始议论他的来龙去脉,以及他的从政经历和政治生命的长短。这是新一任的领导必须经过的一番过程。有知情者神秘地透露,林省长是在本省出生的,现在算是回到了他的老家。青年时代林省长在南方读书,并一直在南方任职,由一个普通干部逐步提升至某省当省委常务副书记,据说是个敢想敢干有胆有识的铁腕人物。现在西部开发的热潮掀起,中央决定把他调到内地来当省长,是因为他身上积累了不少发达地区的工作经验。而且他们私下猜测,不出两年,他将接替现任省委书记。现在,刘市长就不明白,堂堂省长,怎么会是这位糟老头的儿子?省长的到来怎么会这样无声无息?本地出了这么大的人物,为什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呢?这都是刘市长心中的一个个疑团。
疑团使刘市长脸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而难看起来。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从来不发抖。他认为发抖只是老百姓的事,是胆小鬼的事。市长在发抖时就成了老百姓了,他很无奈地感觉到,发抖是精神受到某种刺激时出现的一种生理反应,是自己控制不了的。身子像一架运动起来的机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他还意识到,先前自己的潇洒表现在省长面前就算小丑之举了,那种豪气也质变成为一种嚣张。这使他自己觉得自己有点恶心,有些可鄙。他想打自己一耳光,想把林省长叫一声爷,想一头跪下去。因为有下属在场,他都不能这样做。后来还是选择了说话。只不过要等他抖动完毕,恢复平静之后才行。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两分钟。他半天才说:林省长,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我--你来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再说,我们确实不知道你老家在这里。我--刘市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
林省长一笑,似乎并没在乎他们的表现。举重若轻地说:没关系。误会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我知道李副省长明天要来检查工作,本来是我要来的。可我奶奶百岁大寿,我是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我得先尽孝心再忙工作。就让李副省长来了。
刘市长满头虚汗了,说:奶奶是大寿星,我们来给她老人家筹办。一切费用我们承担。琴琴和林孩儿都注意到了,刘市长在奶奶前面去掉了你字,称为奶奶,而不称为你奶奶。
林省长说:这是我家庭私事。一切与外界无关。你们忙去吧。你们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在这里,就算帮我忙了。
刘市长说:林省长你休息,你休息。我们不打扰了。再次请你原谅我们今天的错误。
刘市长说毕迅速退下了。以前他们都只在电视里见到奴才在主子面前退着走路,现在他们都见到了。琴琴想笑。而刘市长本人觉得,只有退着出去,才能表达他此时的忏悔心情。自己不可饶恕地错了,他不能再给省长一个板平的背。
刘市长一出门便又是刘市长了。他回想起了前年那次看望二奶奶时的场景,为什么二奶奶一再说像她孙子。原来是在提示他,或者说希望像她孙子一样。否则,一般老人没这种胆量的。进了电梯,刘市长就恢复了领导者的模样。他神气活现地对王总说:这个林省长可不是凡人。我听过他讲话,那真是精彩得很。告诉你,你马上把宾馆里隐藏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清除,再漂亮的小姐一个也不留。否则,我撤了你!王总连连称是。刘市长又说,你今晚就召开一个会议,要以一流的服务搞好接待。你要是怠慢了林省长,我饶不了你!王总还是连连称是。刘市长又说:你要给我查清楚,这次来的还有些啥人,尤其是住套房的,一定都不是平凡之辈。你要搞清楚。
刘市长一走,林省长对父亲林孩儿说:爸,我给你提个意见,你不要不高兴。在有外人在的场合,你不要叫我小名好不好?你一叫狗狗,别人听到就有点不合适。
林孩儿说: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我今天是故意这样叫的。我不喜欢狗眼看人低的那种小人。你看刘市长那副嘴脸!我就要让他看看,这个叫狗狗的人,就是我儿子,就是他们的省长。话说回来,其实叫一叫也不要紧。我都八十岁了,你奶奶叫了我八十年林孩儿。林孩儿说话时,林省长夫人就在里面笑,她笑他们家的传统很怪。
林省长说:不过,在家里你这样叫我,我倒很高兴的。我真觉得我还是个孩子。
林孩儿说:狗狗,你是我们家最大的官了。你再忙,也不能关在屋子里看文件。既然回来了,你要先去看看大家,不要高高在上。不要等人家来看你。
林省长说:爸爸,你真是不老。你想得比我周到。我应当先去看看大家。于是,林省长携夫人和父亲、琴琴一道,挨家挨户去看望他的弟妹、叔叔、姑姑和众多的侄儿侄女。他们的看望从就地开始。就在他们的那层楼上,住着林家辈分较高的人和精英人物。其中,两院院士1人,博士生导师2人,集团公司总裁2人,私营企业老板3人,副市长1人,县长1人。林孩儿的三弟,也就是狗狗的三叔、二奶奶的三儿子,他只有高中文化,而他取得的专利发明却跟他的年龄正好相等,65项专利。他的各类证书是也是全家族中最多的,从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到单位先进工作者之类的红本本,共计315个。头衔最多的是林孩儿的六弟,就是那个两院院士,他的各种头衔加上社会职务达81个。个人资产最多的则是林孩儿的三儿子,也就是林省长的三弟,香港某集团公司总裁,他的家庭资产近6亿元人民币。他投资修建的希望小学已达18所。这里的5个老板都带来了自己的保镖和秘书。他们随时随地处理着公司事务。在林家之最中,最没出息的要数林孩儿本人,八十年来他从未得到过任何奖励,哪怕是小组长也没当过,做了一辈子中学教师。近十年来,他大约玩了半汽车儿童玩具。但他的成就似乎也是最大的,培养出了总裁和省长。
以上说的是住在套房内的人物。楼下还有30多个研究生,全是从全国和世界著名高校毕业,北大、清华、剑桥、哈佛的毕业生就有8个。他们都是林家孙子或曾孙子辈的。早在六年前,在林孩儿主持的家庭人口普查时,林孩儿就以二奶奶的名义发出了最高指示:除特殊情况外,林家孙子辈或曾孙子辈的人,研究生为最低学历要求。所以求学上进成了这个家族自然形成的一股热潮,大家都是你追我赶。谁也不甘心落后,谁也不愿意为这个家族带来耻辱和不光彩。林家下面的30多个小家庭之间,非常和睦,从未发生过任何矛盾纠纷。这也许是由于相离较远的缘故。
为庆祝二奶奶百年华诞,孙子们专门精心制作了一本具有纪念意义的家庭通讯录,建立了家庭档案和重要人物档案,并配有彩图和简历。除了林省长没写明职务外,其余都写得清清楚楚,赫然在目。在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中,林省长是最少跟大家见面的,现在他跟父亲林孩儿一道跟大家见面,还必须拿着通讯录一一对号入座,否则部分年轻一辈就不认识。
第二天是二奶奶百岁周年。因为聚会的需要,家里容纳不下一百多号人,只好把二奶奶请到蓝天宾馆。一切由琴琴侍候。七点钟起来就给她精心地化妆。二奶奶十年没有认真化过妆了,还是九十大寿时化过的。平时只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只有在子孙们回来看望她时,才会用心地描画一番。琴琴像雕刻一件工艺品一样,把二奶奶打扮得珠光宝气,一身华服。早在去年,二奶奶的孙子就在香港给她专门订做了一个长命锁,用一百克黄金和三十克拉钻石做成,工艺考究,价值为二十多万元港币。二奶奶嫌太重,不愿戴,只好由琴琴给她拿着,到了正式场合再戴。早餐之后,二奶奶就出发了。上车时,二奶奶又有些糊涂起来,问琴琴:到什么地方去?琴琴说:老祖宗,大家要给你祝寿呢。你今天满一百周岁了。二奶奶说:昨天不是说我已经满一百岁了吗?琴琴说:昨天说的是今天的事。二奶奶释疑,不再说话了,她相信别人是正确的。二奶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任凭琴琴把她扶出门。从表情上看,她显得很平淡,没有百岁生日的自豪感,今天跟昨天并没有什么两样。人都活到一年了,似乎不在乎几天之间的差别。
二奶奶在下车时引起了轰动效应。她像一个电影巨星那样大放异彩,光艳照人。一群记者抓住机会拍摄一通。他们要二奶奶说几句话,二奶奶没听清,全然不予理会。他们便问琴琴,二奶奶身体怎么样,琴琴说很好;又问二奶奶平时吃些什么,琴琴说主要是稀饭、青菜和营养品;又问林氏家族中有哪些重要人物,琴琴说没有,全是普通老百姓。这个回答并不能令记者满意,因为他们从已经掌握的情况看,普通老百姓是不可能办这样的寿事的。琴琴说你们如果不信,我就无可奉告了。于是他们一直追到礼堂门口。因有工作人员把守而未能进入。